这西个字像西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福贵和林默的心口!林福贵眼前一黑,喉头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起来,全靠儿子死死架住才没倒下去。林孙氏在炕上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喘,气息又变得极度不稳。
林默扶着父亲的手猛地一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到头顶。聚众谋反?就为了那诉冤的血书?就因为他们不甘心被当做猪狗一样盘剥致死?这世道…
昨晚天际那一点微弱坠星的红光,和他死死盯住黑暗苍穹时那种几乎要焚烧起来的不甘,瞬间与眼前这刺目的鲜血、赵明惊惶的话语激烈地撞击在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猛地从林默的胸腔深处蹿升上来!那是对这吃人规则的彻骨痛恨!是对无力改变的滔天愤怒!
“你…你身上这血…”林默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嘶哑地问,目光死死锁住赵明身上的血痕,那深红色刺痛了他的神经。
“我?”赵明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露出一丝后怕的惨笑,“呵…我跑过去…远远看见打成一团…想溜走近些看个究竟…被个没看清人的狗腿子以为是同伙…挨了一铁尺刮在身上!幸好我缩得快…衣服勾破了…被推搡时染上的…” 他说话时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眼神里的油滑世故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林默!我找你是让你赶紧告诉你爹…孙家那群人像疯子!他们…他们肯定会来查!查是谁写了血书…查…查里正有没有参与知情不报!福贵叔!你可早作打算!撇清干系!这…这太吓人了!”他最后一句几乎是朝着林福贵吼出来的。
赵明带来的消息和满身狼狈的血痕,像一道血色的鞭子,抽醒了这个被绝望麻木笼罩的家。
“撇清…撇清…”林福贵喃喃着,眼神涣散,“怎么撇清?我就是个摆设…摆设啊…”他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转身,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默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儿子的肉里,“默儿!你去!去山里!避一避!现在就躲!别让他们找到你!你是家里唯一的丁了!不能出事!不能!”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垮了他最后一点侥幸和维系体面的心思,将最自私也最本能的守护暴露无遗。林大己经没了音讯,林默要是再卷入谋反的案子…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去山里?
避一避?
林默看着父亲那张涕泪横流、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他死死抓住自己胳膊的手(那手冰冷、颤抖,却又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又扭头看了一眼缩在墙角、因惊吓而微微发抖的小草,和炕上气息微弱、正用浑浊的眼睛担忧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昨夜倚墙时的滔天愤懑、不顾一切的冲动,此刻被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和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羁绊,死死地按了下去。
他能做什么?像王三叔那样被按在地上,双眼血红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像赵秀才那样,用淋漓的鲜血去染红那份控诉无门的血书?然后呢?等着被押送县城,砍下头颅高悬城楼?
死?他不怕。从大哥被强行带走那天起,死亡的阴影就如影随形。但他林默这条命,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是娘的寄托,是草儿唯一的依靠,是这个风雨飘摇的里正之家最后一根能站着的顶梁柱!他可以像草芥一样无声无息地烂在泥里,但这泥潭必须埋的是他一个人,而不能把娘和草儿一起拖进来!他不能像大哥一样“消失”,让家里人连死讯都无从得知,日日悬心!
“我去看看。”林默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
“看什么?!”林福贵惊得差点跳起来,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儿子的胳膊捏碎。
“不靠近镇子。”林默挣脱了父亲的手,动作冷静得可怕。他走到屋角的阴影里,那里堆着几个早己空了的破背篓。他挑了一个最破但相对完好的,将一把小药锄(用来采山野菜根的)小心地插在篓壁上。
“我就躲到北山坳口子边上的那片老林子里。”他迅速解释道,声音刻意保持平稳,不让内心的惊涛骇浪泄露半分,“那里地势高,能远远望见官道。我得…得看清楚,人是不是真的被押走了…押了多少人…有没有…”他停顿了一下,没说出“有没有被当场打死”。他需要知道结果。无论是为了那些敢于一搏的血性汉子,还是为了自家即将到来的灾祸。孙家的人会不会借着这股邪风,来找他这个里正儿子的麻烦?“避风头”只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想亲眼看看这血火浇铸的现实!哪怕只是远远地、像老鼠一样躲在山石后窥探!
这个决定冷静得近乎冷酷,却又充满了别无选择的无奈。这根本不算选择,是绝境中的挣扎。
林福贵明白了儿子的意图,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整理那个破旧的背篓,看着他将昨晚没吃完的一小块坚硬如石的黑面饼塞进怀里,喉咙再次哽咽起来。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的懦弱,而是为了儿子这被逼出来的、如同刀刃般冷硬和审慎的决断。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当…当心…林子里…野东西…”
林默点点头,没看父亲,也没看母亲和小草,径首走到门口,拉开门闩。
“二哥…”小草细弱的声音传来,带着哭腔和担忧。
林默的脚步顿了一下。他转过身,走到小草面前,蹲下身。他没有抱她,只是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笨拙地、却无比认真地抹掉小草眼角滑落的泪珠。那泪珠温热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