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内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铁锈味来。催粮单那刺目的朱印像个咧开的血口,冷冷嘲笑着屋内的每一个人。林福贵佝偻的背脊,沉重得似乎再也首不起来。他只是反复摸索着那张浸透了他掌心汗渍的黄麻纸,指腹蹭过凸起的印泥,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钝刀刮骨。
林孙氏半靠在冰冷的炕沿上,喘息微弱得像即将燃尽的蜡烛芯。她枯瘦的手摸索着,试图去够放在矮柜上小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树根糊糊,试了几次,虚弱的手臂终究抬不起来。那点微不可查的动静,落在林默眼中,像针刺,缓慢、持续地扎进最敏感的神经。
“默…默儿…”母亲的声音像风吹过漏风的窗纸,又轻又哑,“别…别再费力气…我…我撑得住…”
林默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过去,端起那半碗早己冰凉的糊糊,坐到炕边。他舀起一小勺,动作因长期的饥饿和冰冷而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手腕处薄薄肌肤下凸起的骨节显得格外清晰。
“娘,张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就像昨天按住她推拒的手那样。这短短三个字,却抽走了他那张少年面孔上最后一丝属于稚气的柔软。昨夜倚墙望着吞没一切的黑暗苍穹时,那个被压抑到几乎爆炸的无声嘶吼的少年,似乎己经被这寒冷的黎明彻底冻结了。剩下的,只有一种被生活捶打出来的、岩石般的冷硬与专注——专注于眼前这碗糊糊,专注于如何让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再苟延片刻。
林孙氏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看清儿子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睫毛。她最终顺从地微微张开干裂的唇。
冰凉的糊糊喂入口中。那不是食物,是绝望熬煮出的味道。林孙氏吞咽得很慢,喉咙艰难地蠕动着,每一次下咽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痉挛,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闭上眼,长长的眼睫像垂死的蝶翼般颤抖着,两行浑浊的泪无声无息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在粗糙的皮肤上蜿蜒出一道湿痕,最终消失在斑白的鬓角里。
林默静静看着,眼神黑沉如古井,没有波澜。可握着陶勺的手,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轻微的颤抖透过勺柄传递出来。这份死寂中无声流淌的巨大悲伤和无力,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空气都吸光了。这碗糊糊,是维持,也是折磨。
小草不知何时醒了,瑟缩在墙角那堆破麻布里,只露出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怯怯地看着炕边的二哥和母亲。昨晚分给她的那点窝头根,早己在空荡荡的肠胃里化成了酸水。饥饿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肚腹里啃噬,带来持续的、磨人的痛。她用力裹紧了身上破旧的夹袄,把自己缩得更小,仿佛这样就能让饥饿和寒冷离她远一点。她不敢出声,不敢添乱。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亮,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像是随时会熄灭。
林福贵被妻子无声的眼泪彻底击垮了。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被拉长的、变形的弓。他走到靠近门口的光线稍微亮些的地方,避开妻儿麻木而沉痛的目光,背对着他们蹲了下去,整个人缩成灰蒙蒙的一团。肩膀剧烈的耸动了一下,压抑的、嘶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变成喉结滚动的哽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无力反抗的老牛,只能将头抵在无形的牢笼栅栏上,徒劳地承受痛苦。那声音憋在喉咙里翻滚,沉闷得让人心头发堵。
整个家像个布满裂纹的陶罐,在这压抑的呜咽中,在冰凉的空气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踏破了门外死水般的寂静!
“福贵叔!林默!不好啦!出事啦!”是赵明的声音!比昨夜在院墙外时更加尖锐、惶急,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林默猛地抬头,黑沉沉的眼眸瞬间收缩!他腾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一旁的破板凳,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小草吓得浑身一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林福贵那压抑的呜咽瞬间卡住,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他惊恐地转过头,老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最原始的不安与恐惧。
门被一股大力从外面推开,凛冽的晨风倒灌进来。赵明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抖。他棉袄的衣襟散开着,里面一件还算半新的葛布内衫竟撕破了好几道大口子,衣襟上、手背上,甚至脸颊处,都沾着几抹醒目的、尚未干透的暗红色血痕!那血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红得刺眼、粘稠得令人作呕!
“血?!”林福贵瞳孔骤然放大,发出变调的声音,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就要瘫下去。林默一步抢上,用力扶住了父亲冰凉僵硬的手臂。
赵明根本没看林福贵,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低吼道:“抓了…抓起来了!土地庙那边…孙家那群狗腿子…来了十几个…带…带了铁尺锁链!王三叔…赵秀才他们…全被堵住了…打…打起来了…乱得很!血…全是血!赵秀才被拖走的时候…后脑勺都是血!王三叔被按在地上…眼睛都红了…像要吃人!他们…他们要把人押到县里…说…说他们聚众谋反!杀头的罪名啊!”
聚众谋反!
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