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泥途少年 林默(3)

轮回玄穹 竹叶青 6004 字 2025-07-08 17:35

“默哥儿!林默!”一个压低却透着急切的声音在屋外矮院墙处响起。

是赵明。他是林默极少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同龄人。他家境略好,老爹是个还算过得去的篾匠。

林默把小草放在凳子上,叮嘱她别乱动,起身走了出去。

院墙根下,赵明探着头,脸上不再是平日那种混不吝的表情,而是罕见的焦虑和阴沉。他搓着手,跺着脚取暖。暮色沉沉,压在他年轻却过早带点油滑的脸上,添了几分难言的沉重。

“怎么了?”林默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警惕。

“出事了!里正叔在家吧?”赵明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声,“王三叔他们…还有赵秀才,在土地庙后面写血书!被…被孙员外家的护院瞄见影子了!”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瞳孔在瞬间微微收缩,那深不见底的黑色似乎翻涌了一下。血书!赵秀才!他白天出门时,隐约听到那几个汉子压抑的议论和痛骂,但没想到他们真敢这么做!王三叔那麻木绝望的眼神,赵秀才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激愤神情,瞬间在林默脑海里闪过。孙员外,那是枣林镇真正的地头蛇,和县衙穿一条裤子的主儿!他家的护院看见了,就等同于知县老爷知道了!在这个逼死人不偿命的当口,血书?那就是一根点燃引信的火把!

“他们要干什么?”林默的声音绷紧了。

“还能干什么?诉冤!告县太爷!说什么沉船是假的,盘剥是真的…赵秀才那倔牛带着头!”赵明急得额头冒汗,“这不是找死吗?那帮狗腿子凶着呢!你爹是里正,快想办法…或者…让赵秀才他们赶紧散了吧!迟了怕就…”他没说下去,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想办法?又是“想办法”!林默的心像被无数冰冷的针扎着。他想到了王三叔那个己经裹在草席里埋掉的孩子,那空洞的眼神也曾望向天空吗?想到了今天早上里正爹捏着那张催粮单时佝偻如虾米的背影。那血书,上面写着什么?“苛捐如虎,饿殍盈道”?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他们说的有错吗?一丝都没有!可在这枣林镇,乃至在这宣和年间的大宋,错与对,对有权势的人来说,是看你有几条命去争!王三叔己经丢了一条命,赵秀才他们是打算再多赔上几条吗?这份决然的血气,林默内心最深处是钦佩的,甚至有一瞬间被点燃的渴望,但随即是更深的寒意。他想到了家里的母亲、枯瘦的妹妹、被如山重担压垮的父亲……他林默的“办法”,就是死死攥紧自己,攥紧这个随时会分崩离析的家。他不能让这团火把他家最后栖身的茅草也点着了!

“我知道了。”林默的声音冷得像块冰,手指在衣袖下不自觉的收拢,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我进去跟我爹说。”他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沉重。

赵明看着他瘦削却挺得僵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懊恼地低骂了一句,转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溶入了黑色的幕布。

林默回到屋里,灶火的微光映着三张沉默的脸。爹依旧对着火光发呆。娘在炕上似乎又陷入了昏沉的喘息。小草己经把那一点点窝头根吃完,正小心翼翼地把沾在手指尖的碎屑舔掉,懵懂又无助地看看爹,又看看二哥。

“外头…是明小子?”林福贵终于开口,声音干哑。

“嗯。”林默应了一声,走到灶边,用一根细柴拨弄着火苗,让那点可怜的热量更均匀些。锅里浑浊的水在咕嘟冒泡,树根块在沉浮。

“他…来干啥?”林福贵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身子不自觉地向暗处缩了缩。

林默抬起头,昏黄的火光照在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父亲,没有立刻回答。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在他眼底烙下一簇微弱却执拗的光点。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只剩下柴火轻微的哔剥声和锅里水沸的咕嘟声。夜更深了,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从门缝、窗隙,从每一道泥土墙的缝隙里渗透进来,牢牢包裹住这间摇摇欲坠的土屋。林默仿佛能听到那寒冷挤压屋梁发出的细微呻吟,就像这座屋子和里面的人一样,随时可能在这沉重的压力下垮塌。

他最终没有开口。有些风暴,在撞上礁石之前,终归只是远处的雷声。他不能亲手把家推向风口浪尖。这该死的苟延残喘!

他将煮好的树根糊糊分成三碗,最多的一碗递给了小草。林福贵默默地把自己的碗推到了咳喘的妻子的炕沿上。林孙氏勉强睁眼,摇头,想推给草儿,却被林默轻轻按住了手。那双枯柴般的手冷得像冰。

“娘,你吃。”林默的语气不容置疑。只有让病痛中的人吃点东西,才能勉强维持住那点随时会断的气息。林孙氏浑浊的眼睛看着他,良久,终于颤抖着手,小口小口地开始吞咽那苦涩难咽的糊糊。每咽一口,都似乎费尽了力气。

林默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是清水的“糊糊”,几口就喝了下去。喉咙里充斥着泥土的腥气和苦涩的余味,胃部却毫无饱足感,依旧空空如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

收拾好碗筷,安顿好小草躺下(依旧在那堆破麻片里),重新给母亲掖好被角,林默独自走出土屋。

枣林镇己经完全陷入了黑暗。没有一点灯火,死寂一片,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家家户户都提前熄了灯,仿佛黑暗能阻挡住催命的脚步和窥探的眼睛。连狗都难得叫一声,想必也饿得没了力气。

他倚着冰冷的土墙站着,抬头望向天空。浓密的云层吞噬了所有的星光,如同巨大的、肮脏的棉花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世界一片混沌的漆黑,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林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溺在水中徒劳挣扎的鱼。指甲早己在拳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记,渗出的血迹混着泥土的污迹,粘腻地贴在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带着痛感的真实。

为什么?凭什么?不甘和愤懑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十七岁的血管里奔涌冲击,却被沉重的现实死死束缚在那副瘦弱的身躯里。他想呐喊,想一拳砸碎这该死的黑暗,想撕裂那压在心口的巨石!他甚至隐隐听到土地庙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低泣或是不再压抑的咒骂?是幻觉还是王三叔他们那边真的出事了?这念头让他浑身僵硬,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仿佛是对这黑暗世界无声的回应,在西北方向遥远的天际,在那连绵群山最深邃的黑暗处,一点极其微弱的红光骤然亮起,如同被顽皮孩子用火星烫破的一个小孔!它闪烁着,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下坠落!那光芒是如此短暂、如此微弱,几乎要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完全吞噬,仅仅持续了不足一息的时间。

倏忽!

林默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下意识地猛眨了几下眼睛,心脏在那瞬间奇异地漏跳了一拍,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攫住又突然放开。当他再次凝神看向那片天幕时,那里只有亘古不变的漆黑,厚重得像巨大的磨盘。

刚才……是什么?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突如其来的悸动和幻觉。是饿晕了?还是精神过度紧绷出现的幻象?或者……镇上传了百年的童谣在脑海里隐约浮现:“…天星坠,万山崩,朽木朽木生华藤…”那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的身体依旧因寒冷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只知道手掌上的伤口被汗水一渍,带来钻心的刺痛;只知道屋内的母亲还在艰难地喘息;知道小草在梦中可能还念叨着饿;知道那压在里正爹头顶的催粮单,像一把悬颈利剑……

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微光,似乎带着遥远星辰残余的温度,落向了十万大山最幽暗的怀抱。

而一个叫林默的少年,在枣林镇无边无际的寒冷、饥饿与绝望的包围中,靠着冰冷的土墙,将自己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一双沉郁得如同深渊的眼睛,死死地、无声地凝视着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苍穹。他的眼神,比刚才那坠落的星点,更加复杂,更加幽暗,也更加执拗。

这方寸之地,是他的家,也是他的炼狱。他无处可去,也……无路可退。

夜,漫长无边。风依旧在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