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泥途少年 林默

轮回玄穹 竹叶青 4134 字 2025-07-08 17:35

宣和六年,暮春。

枣林镇被一层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衰草和绝望混合的气息。风卷着枯叶和零星的碎纸屑,在空荡的土巷里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镇西头那几间连在一起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露出几处大缝。这便是林默的家。屋里几乎没有光亮,一盏桐油灯在角落摇曳着豆大的火焰,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徒劳无功,映得人影更加模糊摇晃。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里屋传出来,急促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中间夹杂着艰难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默正蹲在墙角,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一点点削着一块比他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树根。这是他从山里溪涧边好不容易挖到的,水分不多,但总比啃草根树皮强。听到母亲的咳嗽,他削根的动作一顿,那双漆黑的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昏黄的灯火下,那片黑暗里翻腾起无法掩饰的忧虑。他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树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父亲林福贵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脚边摆着那张印着血红县衙大印的催粮单。他枯瘦的手掌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黄麻纸,仿佛要把它攥进自己的骨头里。皱纹如同蛛网般覆盖在他的脸上,此刻每一道纹路都因深深的无力感而扭曲着。他没有回头去看咳得厉害的妻子,也没有安抚削树根的儿子,只是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土,眼神空茫得像失了魂。

过了很久,里屋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变成微弱而艰难的喘息。林福贵这才像是被那喘息声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肩膀彻底塌陷下去。他松开手,任由那催粮单飘落到脚边沾满灰尘的地上。

“爹,娘怎么样了?”林默放下手中的树根和刀,声音低沉沙哑,还带着一点变声期的痕迹,却沉稳得不似十六岁少年。

“老毛病了……”林福贵抬起浑浊的眼,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铁,“喘症…又犯了…再加上…愁的…她心里搁不住事…”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家里早几个月前就没钱买能稍微缓解喘症的药了,连点灯剩下的桐油都省着只点一点点。他看着儿子,想挤出点安慰的笑容,嘴角却像挂了秤砣,怎么也提不起来,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默哥儿…让你娘…少咳两声…好省点气力…就…就够了…”

省点气力?林默的心口像被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他看着父亲那几乎被生活压垮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省点气力又能怎样?省下的力气也变不成粮食,填不满县衙催命符一样的摊派。大哥林大被征走时的茫然眼神又浮现在脑海,当时那个魁梧却同样老实的汉子,只是反复叮嘱:“爹娘…小弟小妹…都靠你了…”这句话,三年来从未在林默心头真正消失过。大哥是被强行捆上牛车带走的,那声嘶力竭的“我不去!”和官差不耐烦的鞭子响,成了林默记忆里最深的一道疤。他从未想过,这份重担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落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上,压得他夜不能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转身走向里屋。屋里的气味更重,混杂着土腥气、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腐味——那是最后一点药渣残存的气息。

林孙氏半倚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是薄薄的、硬的扎人的稻草铺。她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硬邦邦的薄被,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突出,脸色灰败,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活人的光泽,此刻正充满痛苦地望向走近的儿子,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微弱的气音。

“娘,你别说话。”林默走到炕边蹲下,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温和平静。他伸手握住母亲枯柴般的手,触手冰凉。这双手曾经为他缝补过破烂的衣衫,在寒冷夜里焐暖过他冻僵的脚,如今却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层松垮垮、布满老人斑的皮。

林孙氏感受到儿子的温度,艰难地喘息着,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反握住儿子。那力气小得可怜。

“我挖了块树根,等会烧开了,给你炖点糊糊,能垫垫。”林默低声说着,用另一只手轻轻将母亲鬓边被冷汗浸湿的几缕白发拂开。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林孙氏浑浊的眼里蒙上一层水汽,她用力闭了闭眼,一滴滚烫的泪顺着深深的眼角纹路滑落。

“莫…莫费力气…给…草儿…”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断断续续。

提到草儿,林默的心又被揪了一下。他回头看向屋角那小小的身影。

九岁的林小草蜷缩在角落一堆破麻片里,身上裹着她娘那件更破烂的旧夹袄,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她是饿睡过去的。她太安静了,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林默起身,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确认她只是睡着了,才稍微松了口气。他伸手将妹妹滑落的旧袄往上拉了拉,盖住她那细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肩膀。草儿,草儿…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瘦得像只猫崽,阿爹给起了这个小名,是希望她像野草一样好养活。如今,这名字却成了残酷的谶语。

他重新蹲回母亲炕边,拿起一旁一个小豁口破碗里的旧布巾,用冷水沾湿,小心翼翼地为母亲擦拭额头和颈部的虚汗。这水冰冷刺骨,在这暮春还带着料峭寒意。

“等爹…想想办法…总能…总能过去的…”林福贵不知何时也进了屋,就缩在门边的阴影里,看着儿子照料妻子,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妻儿听,又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里正家…不能交不出粮…不能…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