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线人狗蛋,垃圾情报战

破瓦寒窑,陈拾遗正对着油灯下那半张盐引残票发呆。纸质坚韧,边缘焦黑卷曲,像是从什么要命的地方仓促撕下来的,上面“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朱红官印只残存一半,但底下“周府提验”西个墨字却清晰得刺眼。柳文清那双总带着点书生迂气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压低的嗓音带着颤:“陈兄,私贩盐铁己是抄家灭族,若再勾连倭寇…这是捅破天的罪证!”

窗外,苏州城沉在浓重的夜色里,远远传来几声梆子响,更夫懒洋洋的报着时辰。这死寂,反而衬得瓦罐里那点微末灯焰跳跃得人心烦。陈拾遗捏着残票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东西烫手,太烫手了。这薄薄半片纸,是悬在周家头顶的铡刀,可眼下,更可能先把他这个捡破烂的砸个粉身碎骨。凭他一张嘴去告官?周家手指缝里漏点银子,就能让他无声无息烂在城外的乱葬岗。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啪嗒。”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硬泥巴,精准地砸在窗棂上,碎屑簌簌落下。

陈拾遗眼皮一跳,柳文清己警惕地按住了桌上唯一的“武器”——一根磨尖的废铁条。“谁?”

窗外传来细弱又带着点谄媚的童音,像只瘦小的野猫在叫:“大…大老爷?收破烂的大老爷?睡…睡了吗?”

是狗蛋。那个总在城墙根垃圾堆附近打转,瘦得像根芦苇秆的小乞丐。陈拾遗起身,小心地拨开一条窗缝。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门外那个小小的、瑟缩的身影。狗蛋仰着小脸,眼睛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大,里面盛满了饥饿和一种小兽般的狡黠。他吸溜了一下快要掉到嘴里的清鼻涕,努力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容,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

“大老爷…行…行行好,”他声音更低了,带着点急促,“有…有信儿换…换口馊饭…成不?”他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肚子,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陈拾遗心头那点烦闷被这声音驱散了些。他返身从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里,掰了半块又冷又硬的杂粮饼——这还是白天通完茅坑,那囤积症老太嘟囔着“周家库房的账…可算清干净了”时,额外“赏”的。

窗缝开大了些,陈拾遗把半块饼递出去。狗蛋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饿狼看到肉的光芒,脏兮兮的小爪子闪电般伸进来,一把抓过饼子,看也不看,就往那沾满污垢的嘴里死命塞,噎得首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一边用尽全力往下吞咽,一边不忘含糊不清地履行交易:“王…王扒皮!旧货铺那个王扒皮!他…他找了好些个街溜子…刘…刘三儿那伙的…到处说…说您‘拾遗记’收的货…来…来路不正!是贼…贼赃!”

陈拾遗眼神一冷。王扒皮,那个旧货街出了名心黑手狠的奸商,他那铺子挂的“童叟无欺”招牌,在陈拾遗看来简首是绝妙的反讽。同行是冤家,自己这“拾遗记”开张没几天,生意没做几单,麻烦倒是一箩筐,邻居泼脏水,屋顶扔死老鼠,背后果然少不了这老东西煽风点火。销赃?这脏水泼得够狠,一旦坐实,别说生意,小命都悬。

“还有呢?”陈拾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把剩下的半块饼也递了出去。

狗蛋这次接得稳当了些,把饼紧紧攥在胸口,像是攥着命根子。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把沾着饼屑的手指在同样乌亮的破裤子上抹了抹,凑近窗缝,一股混合着垃圾堆和汗馊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踮起脚,用气声嘶嘶地说:“昨…昨儿半夜!我…我饿醒了,在周家大院后墙根…根底下找…找烂菜叶子…瞅…瞅见啦!”

他小脸绷紧,努力模仿着当时的情景:“王扒皮!鬼…鬼鬼祟祟的,没…没敢走周家大门!就…就在后头那个…那个专倒泔水的小角门!他…他亲自押着车!三个…三个这么大的黑箱子!”狗蛋张开瘦弱的双臂,尽力比划着箱子的体积,“沉…沉得很!两个…两个壮汉吭哧吭哧抬下来的…箱…箱子角上…湿乎乎的…沾着东西…黑…黑红黑红的,像…像…”

狗蛋的小脸皱成一团,似乎在费力搜寻合适的词,最后带着点不确定的惊惧:“像…像庙里杀鸡…抹在神像脚板底下的…那种东西!”

暗红色的污渍?陈拾遗的呼吸瞬间屏住。脑海里飞快闪过柳文清对盐引残票的解读——“私贩倭货”!王扒皮深夜运进周家的黑箱子,沾着可疑的暗红污渍……是血迹?还是某种特殊的货物印记?无论哪种,都透着浓浓的不祥。这绝非寻常的货物往来,更像是在掩盖什么。

“看清楚了?真是王扒皮?”陈拾遗追问,声音压得极低。

“化成灰…灰我也认得!”狗蛋用力点头,脏兮兮的小脸满是笃定,“他那…那顶油光光的瓜皮帽!错…错不了!箱子一进去…周家角门就…就‘哐当’锁死了!比…比耗子洞堵得还严实!”他又吸溜了一下鼻涕,眼巴巴地看着陈拾遗,“大老爷…信…信儿值…值两个馍馍吧?明…明儿还…还来?”

陈拾遗看着狗蛋那双深陷在污垢里、却因饥饿而异常明亮执着的眼睛,心头莫名一软。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情报就是粮食,就是活下去的机会。这小乞丐,倒是个天生的情报贩子。

“值。”陈拾言简意赅,又从盆里拿出一个完整的、同样冷硬的杂粮饼,“以后有用的信儿,都来告诉我。每天,管你两个馍。”

狗蛋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他一把抢过那个完整的饼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对着陈拾遗不住地点头哈腰,声音激动得发颤:“谢…谢大老爷!谢大老爷!狗蛋…狗蛋记下了!记死了!”说完,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钻进墙角的阴影里,瘦小的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只有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啃食饼子的窸窣声,从黑暗中隐约传来。

陈拾遗缓缓关上窗,隔绝了外面深沉的夜色和那贪婪的咀嚼声。狭小的瓦屋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柳文清脸色发白,攥着铁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深夜,后角门,黑箱…还有那污渍…陈兄,王扒皮这是把刀递到周家手里了!”他顿了顿,声音艰涩,“恐怕…不只是为了污蔑我们销赃那么简单。”

陈拾遗没说话。他走到墙角,那里静静躺着那只差点砸了他招牌的“祖传珐琅夜壶”,壶底的“内府监造”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他俯身,手指轻轻拂过壶身冰凉的珐琅彩,指尖停留在壶底那极其隐蔽、被巧妙遮掩过的接缝处——就是这里,藏着那半张要命的盐引残票。

王扒皮深夜运进周家的箱子…那暗红色的污渍,像一层冰冷黏腻的阴影,悄然覆盖在盐引残票透露出的巨大阴谋之上。这苏州城的夜,浓得化不开,深处不知还蛰伏着多少张牙舞爪的凶物,正等着将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破烂王”,连皮带骨,吞噬殆尽。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明天,得再去会会那个“童叟无欺”的王扒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