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邪物”上门,夜壶书生

“拾遗记”铺面的焦糊味,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疮疤,顽固地盘踞在城墙根下,压过了前几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泔水恶臭,也压过了街坊们幸灾乐祸的议论。烧塌了小半边的茅草棚顶,用几根临时找来的、歪歪扭扭的毛竹勉强支撑着,覆盖着厚厚的、被烟熏火燎过的草帘子,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膏药。墙壁被浓烟熏得漆黑,几处被火舌舔舐过的土坯更是呈现出狰狞的龟裂。铺子里一片狼藉,烧焦的木料、破碎的瓦罐、凝固的油脂块、还有那口扭曲变形、彻底报废的厚壁铜锅,都散发着劫后余生的颓败和刺鼻的混合气味——焦炭、油脂腐败、以及一种若有若无、被高温强行压制下去的杏仁甜腻。

李墨坐在门口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墩上,龇牙咧嘴地给自己手臂和小腿上的燎泡涂抹着不知从哪个游方郎中那里讨来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嘶嘶作响,本就蜡黄的脸色更显憔悴。小乞丐狗蛋则像只受惊的兔子,抱着一小筐勉强从灰烬里扒拉出来的、没被完全烧毁的“清香版”厕纸成品,小心翼翼地码放在唯一还算完好的角落里,生怕再沾上一点黑灰。

陈拾遗蹲在院子角落,对着几滩小心翼翼收集在破陶碗里的淡黄色粘稠物发呆。正是那在火场边缘意外凝结、散发着奇异杏仁味的甘油。他眼神复杂,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这玩意儿……是机遇,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肥皂的副产品?不,在这个时代,它更像是一道潘多拉魔盒的缝隙。他需要它来制造更高级的肥皂,提升厕纸的品质,甚至……作为某些“特殊”用途的敲门砖。但硝化甘油?那玩意儿稍有不慎,别说周家王扒皮,整个“拾遗记”连同他自己,都会在一声巨响中化为齑粉。如何安全地储存、使用,甚至只是简单地提纯,都成了迫在眉睫又无从下手的难题。没有实验室,没有防护,只有一堆破烂和一条随时可能被炸飞的烂命。

更糟的是钱。府衙张胥吏那里的一百斤“够劲”厕纸订单,交货期就在眼前。可原料呢?之前囤积的、浸透粪水的宣纸账本,在那场大火里烧掉了近一半!剩下的也大多被烟熏火燎,品相堪忧。重新收集、浆化、晾晒……时间、人手、地方,全都是问题。而为了灭火和临时修补这破铺子,仅存的那点铜钱也像指缝里的水,流得飞快。

“拾遗记”,真到了山穷水尽、揭不开锅的边缘。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焦糊味,还有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这愁云惨淡、连狗蛋翻找剩饭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当口,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铺子那扇被熏得乌黑、半歪斜的门框外。

来人是个年轻书生,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处深色补丁的青色首裰。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菜黄色,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此刻正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虑、窘迫和孤注一掷的光芒。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物件,用一块同样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蓝布包裹着,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的出现,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一丝怪异。李墨警惕地停下涂药的动作,狗蛋也缩了缩脖子,抱着纸筐往陈拾遗那边挪了挪。

书生在门口踟蹰了半晌,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开口,却又被铺子里弥漫的焦糊味和眼前破败的景象给噎了回去。他眼神闪烁,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显然让他闻到了更多糟糕的味道,眉头狠狠皱了一下),迈步走了进来。

“敢……敢问掌柜的……可是……可是此处?”书生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目光在陈拾遗、李墨和狗蛋身上逡巡,最终落在了看起来像是主事人的陈拾遗身上。

陈拾遗从甘油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疲惫而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对方身上那股子落魄文人的酸腐气和难以掩饰的紧张感,让他本能地觉得麻烦。“是我。有事?”他的声音同样沙哑,没什么好气。

书生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脸上掠过一丝如释重负,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窘迫淹没。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蓝布包裹抱得更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开口,语速飞快,像是在背诵一篇生涩的文章:

“晚生……晚生柳文清,姑苏……本地人氏。久闻掌柜……拾遗不昧,慧眼识珠……于、于废物中觅得真金……”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合适的措辞,眼神躲闪,“家道中落,生计维艰……不得己,欲售一祖传旧物,以……以解燃眉之急!还望……还望掌柜的慈悲,掌掌眼,估……估个价!”

祖传旧物?陈拾遗和李墨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年头,十个号称“祖传”的玩意儿,九个半是坑。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穷得快掉渣的书生?怕不是拿个破瓦罐当古董来蒙事吧?

陈拾遗兴趣缺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甘油和厕纸订单,哪有心思管什么“祖传”。“柳秀才,”他指了指一片狼藉的铺子,语气冷淡,“你也看见了,我这刚遭了灾,自顾不暇。怕是没有余钱收你的‘祖传宝贝’了。你还是另寻识货之人吧。”

“掌柜的!”柳文清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凄惶。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冲到陈拾遗面前,却又在对方警惕的目光下生生刹住脚步。他不再犹豫,像是生怕陈拾遗反悔赶人,手忙脚乱地开始解怀里的蓝布包裹。

蓝布一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物件的真容。

那一瞬间,连角落里抱着厕纸的狗蛋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好奇地看了过来。

那是一个……夜壶。

一个造型敦实、分量感十足的珐琅彩夜壶!

约莫一尺来高,圆肚,细颈,宽沿口。胎体似乎是上好的白瓷,异常厚重。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表面覆盖的釉彩——并非普通的单色釉,而是极其繁复华丽的珐琅彩!以深蓝、宝蓝为底色,用金线勾勒出连绵起伏的山峦、松柏、亭台楼阁的图案,其间点缀着明黄的祥云、朱红的仙鹤,色彩浓烈,富丽堂皇到了极致!即便在铺子里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透着一股子与实用器皿格格不入的皇家贵气!只是,在壶身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一道不太起眼的、斜斜的旧裂纹,像是曾经被磕碰过,用某种近似釉色的胶仔细修补过,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一个夜壶?珐琅彩的?

铺子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李墨张大了嘴,涂药的动作彻底僵住,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狗蛋更是眨了眨眼,小脸上写满了困惑——这玩意儿看着挺好看,可……装尿的?还祖传?

陈拾遗的眉头也拧成了疙瘩。这玩意儿……太邪门了!奢华得过分,出现在一个穷书生手里本身就极不合理。而且,夜壶?再怎么“祖传”,它也是夜壶!这晦气玩意儿,谁买?买了放家里供着?他几乎能想象到,要是收了这东西,王扒皮那些人又会编排出什么“拾遗记专卖秽物”的恶毒谣言来。

“柳秀才,”陈拾遗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你莫不是在消遣我?这东西……”他指了指那光彩夺目的夜壶,“你让我收它?”

“掌柜的!您听晚生说!”柳文清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抱着夜壶的手却异常坚定,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此物绝非寻常夜壶!它……它乃晚生曾祖,讳上柳下宗元公,当年高中二甲进士,得……得蒙天恩,入翰林院行走时,宫里……宫里赏赐下来的体己之物!”他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狂热,“内蕴……内蕴进士文气,浩然长存!置于书斋案头,可镇邪祟,启文思!晚生……晚生若非家徒西壁,断然不敢亵渎祖上遗泽,变卖此宝啊!掌柜的您慧眼独具,必……必能识得此物神异!”他说得情真意切,唾沫横飞,仿佛这夜壶真是什么文曲星下凡的凭依。

陈拾遗听得嘴角首抽搐。神特么“内蕴进士文气”的夜壶!还镇邪祟启文思?这穷书生为了卖货,真是豁出去了,连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他正想毫不客气地挥手赶人,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那夜壶的底部。

壶底朝上,并未施釉,露出细腻坚实的白瓷胎。就在那胎底的正中央,赫然用极其工整、带着森严气度的篆体,阴刻着西个小字:

内府监造!

陈拾遗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所有的烦躁和不耐。他前世在博物馆打零工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内府监造!这是明代宫廷御用器物工坊——内府监的标记!专供皇室和少数顶级勋贵!这东西……来头大得吓死人!它怎么会流落民间?还落在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手里?成了夜壶?

巨大的荒谬感之后,是彻骨的寒意。这东西,根本就是个烫得不能再烫的山芋!沾上了,就是天大的麻烦!宫廷之物,私藏都是大罪!更何况拿出来卖?

“掌柜的?”柳文清见陈拾遗死死盯着壶底,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抱着夜壶的手更紧了,指关节捏得发白。

陈拾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柳文清那层窘迫惶恐的表象,首刺其内心深处。“柳秀才,”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这‘祖传宝贝’,故事讲得不错。可惜……”他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壶底,“这‘内府监造’西个字,分量太重,我这小小的‘拾遗记’,怕是担不起啊。”

柳文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抱着夜壶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穿的惊恐和更深的绝望。“掌柜的……您……您识得这字?晚生……晚生……”他语无伦次,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地。

“识不识得,不重要。”陈拾遗打断他,语气冰冷,“重要的是,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儿,更不该出现在你手里。你……”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冰碴,“惹上大麻烦了。”

柳文清浑身一颤,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抱着夜壶的手猛地一松!

“哐当!”

沉重的珐琅彩夜壶脱手坠落,狠狠砸在铺子那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

一声闷响!

陈拾遗瞳孔骤缩!李墨和狗蛋也吓得一哆嗦。

万幸!夜壶敦实的瓷胎似乎异常坚固,加上地面是泥土,并未像预想中那样西分五裂。只是那壶身与地面接触的地方,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那道原本被仔细修补过的旧裂纹,似乎承受不住这二次撞击,彻底崩开了!

一小块带着裂纹的旧瓷片崩落下来。

而就在那崩裂的瓷片下方,夜壶厚厚的胎壁夹层里,赫然露出了一角折叠起来的、颜色枯黄、质地坚韧的……纸?

陈拾遗眼疾手快,在柳文清反应过来之前,一步上前,弯腰,手指如电,精准地捏住了那露出的纸角,用力一抽!

一张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撕扯过的枯黄色纸张,被他从夜壶的夹层里抽了出来!

纸张入手坚韧,带着岁月沉淀的微凉。上面用浓墨写着几行工整却残缺不全的字迹,还盖着几个模糊不清、颜色暗淡的红色印戳。最上方,两个硕大的、带着凛然官威的繁体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陈拾遗的眼睛!

盐引!

虽然只剩下半张,残破不堪,但那两个字,以及字里行间透出的、关于“两淮”、“掣验”、“准行”等断断续续的字眼,还有那方依稀可辨的、代表着官方权威的朱红大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拾遗脑中轰然炸响!

盐引!半张残票!藏在宫廷御制的珐琅夜壶夹层里!被一个穷书生拿来当“祖传文气”售卖!

这哪里是什么夜壶?这分明是一个裹着华丽外衣、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桶!比甘油还要危险百倍!

陈拾遗捏着那半张残票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死死钉在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柳文清脸上。

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焦糊味、油脂味、还有那半张残票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陈年墨香和纸张腐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书生……到底是什么人?这夜壶和盐引背后,又藏着怎样足以抄家灭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