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泔水炼油,火烧连营

城墙根下那间好不容易才捯饬出点人气的“拾遗记”,此刻彻底沦为了一个巨大的、移动的生化武器库。三只半人高的粗木桶霸占了本就狭窄的空间,桶里盛满了从全城各大酒楼搜刮来的泔水。浑浊粘稠的液体微微晃荡,表面凝结着厚厚一层灰白油腻的油脂块,像某种怪物的尸油。酸腐的馊臭、隔夜酒菜的油腻气、鱼虾内脏的腥臊,还有肉类腐败的甜腻,在寒冷的空气中顽固地纠缠、发酵,形成一股浓烈到几乎能顶开天灵盖的恶臭。绿头苍蝇不知疲倦地嗡嗡盘旋,在油层上起起落落,仿佛在举行一场末日盛宴。

李墨用一块破布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两只被熏得通红的眼睛,瓮声瓮气地抱怨,声音都走了调:“东家!祖宗!这味儿……比上回那浸透大粪的宣纸还要命十倍!咱这铺子刚有点起色,衙门的‘手纸’订单还没焐热乎呢!您倒好,又弄来这……这玩意儿!这哪是炼宝?这是炼阎王爷的催命符啊!再这么下去,‘拾遗记’真得改名‘遗臭万年记’了!”他踮着脚尖,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溅出的油星,生怕那粘腻的东西沾上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陈拾遗却像丧失了嗅觉,或者说,是被巨大的利润前景冲昏了头脑。他正全神贯注地蹲在一个用黄泥临时糊成的简陋灶台前。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灶上那口沉重的厚壁铜锅。锅盖边缘被湿布条缠得密不透风,只留一根打通竹节的细竹管斜斜伸出,插入旁边一个装满凉水的破瓦罐里。锅里,浑浊的泔水油脂混合物正在高温下翻腾,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咕噜咕噜”声,一股带着焦糊和油腻气息的白烟从锅盖缝隙顽强地钻出。

“臭?”陈拾遗头也不抬,用火钳拨旺灶膛里的火,脸上映着跳跃的火光,眼神里闪烁着近乎偏执的狂热,“臭就对了!这说明咱们的原料纯正!油脂足!李墨,你懂什么?这叫‘臭中自有黄金屋’!知道香胰子吗?知道肥皂吗?那些夫人小姐们梳妆台上摆着的,擦手洗脸洗澡的,金贵着呢!就靠这玩意儿熬出来!等咱们炼出雪白喷香的肥皂,往那花容月貌上一抹,谁还记得它打哪儿来?到时候,银子就像这运河的水,哗啦啦往咱这儿淌!这点臭气,就是咱发财路上的垫脚石!”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己经看到了白花花的肥皂和亮闪闪的银子。

竹管出口处,一滴、两滴……浑浊微黄、粘稠如鼻涕的液体,开始极其缓慢地滴入瓦罐的凉水中,遇冷凝结成蜡黄色的、不规则的小块,沉在罐底。这就是初步分离出的、带着浓烈恶臭的粗油脂。陈拾遗脸上露出喜色,仿佛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毫不犹豫地又往灶膛里塞了两根粗柴。

就在这紧绷的、充满期待和恶臭的当口,“哐当”一声巨响!

那扇刚换上不久、还没捂热乎的厚木铺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小乞丐狗蛋像一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带进一股更猛烈的、混合着新鲜粪便的恶臭旋风。他小脸煞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门外,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东、东家!不……不好了!王扒皮……王扒皮的人……在、在巷子口泼大粪!泼了好……好几桶!说……说咱偷了周家布庄的风水福运,是……是丧门星!要……要坏咱根基!臭……臭死人了!街坊都……都骂翻天了!”

陈拾遗眼神骤然一冷,一股邪火首冲脑门。周家!王扒皮!阴魂不散!他猛地站起身,刚想喝骂——

“嘭——!!!”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的恐怖爆响,毫无征兆地从那口承受着极限压力的铜锅里炸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那沉重的厚壁铜锅锅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灵神掌狠狠击中,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向上掀飞!翻滚着,呼啸着,狠狠砸在对面的土墙上,“咚”的一声闷响,土块簌簌落下,锅盖又“哐啷啷”地弹落在地,扭曲变形。

滚烫!粘稠!冒着浓烈黑烟和刺鼻恶臭的半液态油脂混合物,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岩浆,裹挟着滚烫的水汽,冲天而起!

灼热的气浪混合着令人瞬间窒息的浓烟和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狭小的铺面!灶膛里燃烧的柴火被猛烈喷溅的滚油点燃,无数带着火星的油点子,如同地狱里飞出的火鸦,天女散花般疯狂泼洒开来!

“啊——!”离灶台最近的李墨首当其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下意识举起手臂护住头脸,滚烫的油点如同烧红的铁砂,狠狠溅在他的胳膊和小腿上,“嗤啦”作响,瞬间烫出数个触目惊心的燎泡,刺鼻的皮肉焦糊味混入恶臭的空气,令人作呕。

而离灶台最近的、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茅草棚顶,此刻成了最好的引火物!干燥的茅草遇上带着火星、温度极高的滚油,如同干柴遇到烈火,只听得“轰”的一下,一片刺眼夺目的橘红色火焰猛地腾空而起!火蛇狂舞,贪婪地舔舐着腐朽的梁木和枯草,发出噼啪爆响,以燎原之势,疯狂地向西周蔓延!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整个“拾遗记”瞬间陷入一片火海和毒雾!

“着火了!快救火!”陈拾遗被爆炸的气浪和浓烟呛得眼前发黑,肺里火辣辣地疼,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嘶声狂吼,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扑向墙角那个平时用来冲洗废品的大水缸。他抄起里面唯一一个破木桶,用尽全身力气砸开水面结的薄冰,舀起满满一桶冰水,转身就朝着烈焰最凶猛的灶台和燃烧的屋顶泼去!

“嗤啦——!!!”

冷水与滚油、烈火轰然相遇!

刺耳的白汽如同厉鬼尖啸般冲天而起!混合着油脂的冷水不但没有浇灭火焰,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被水激发的滚油猛烈爆溅,带着更大的火星和热量,如同无数燃烧的弹片,更加疯狂地向西周迸射!

火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瞬间腾起数尺高的烈焰!火舌狂卷,贪婪地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堆积的干草、废弃的木料、甚至墙角那几件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破家具!浓烟更加漆黑粘稠,带着油脂燃烧的焦臭和泔水的腐败气息,几乎要将整个空间填满、凝固!

“咳咳咳……东家!水……水没用!”李墨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手臂和小腿的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绝望地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声音嘶哑,“油……油太多了!挡不住啊!”

狗蛋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缩在门口,哭喊着:“火!火要烧过来了!”

陈拾遗的心沉到了谷底,冰水桶脱手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完了!刚接到衙门的订单,刚看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难道就要葬身在这自己亲手点起的火海之中?铺子毁了,原料烧了,连栖身之所都要没了!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与周围炼狱般景象格格不入的气味,极其微弱地,钻入了陈拾遗被浓烟和恶臭麻痹的鼻腔。

不是焦臭,不是泔水腐臭,也不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是一种……清冷的、带着一丝微甜,又有点类似……杏仁的味道?

他猛地一激灵,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循着气味来源看去。就在他刚才泼水的地方,灶台旁边被冷水浇湿、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一小片狼藉区域,流淌着一层浑浊粘稠、颜色发暗的油脂。而在那层油脂的浮层之上,赫然凝结着一些半透明的、粘稠如蜂蜜的、淡黄色的胶状物!

就是这些东西,正散发着那缕奇特的、冷冽的杏仁气味!

陈拾遗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个几乎被他遗忘在现代记忆角落的名词,如同闪电般劈开浓烟和绝望,瞬间击中了他的脑海!

甘油!

制造肥皂的副产品……也是制造……硝化甘油……最基础的原料!

一种足以开山裂石、也能在瞬间将人撕成碎片的恐怖力量!

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火场边缘,灼人的热浪舔舐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狗蛋的哭喊和李墨痛苦的呻吟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几滩在火光映照下微微反光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淡黄色粘稠物。

绝境之中,意外获得了这蕴藏着毁灭与机遇的双刃剑。火还在烧,危机远未解除,但这杏仁般的气息,却像一颗冰冷的种子,悄然埋进了陈拾遗的心底,在炼狱的火焰旁,无声地生根发芽。

这玩意儿……好像能做炸药?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带来一阵战栗,却又在绝望的灰烬中,点燃了一丝疯狂而危险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