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钱塘江的潮声己裹着咸涩水汽漫过凤凰山麓。陈远勒住青骢马的缰绳,细碎蹄音惊起道旁灌丛中几只蓝尾鸲。官道西侧的缓坡上,黛色龙井茶园如同被撒了碎玉——那是成片的杭白菊正含苞待放,青白花萼上凝着秋露,在熹微晨光中流转着珍珠般的色泽。
"且看这叶脉走向。"小荷轻盈跃下马车,藕荷色裙裾扫过湿漉漉的岩藓。她俯身轻托起一簇菊花,腕间银镯与铜制量药尺相击,发出清越声响:"外层总苞片呈卵形,覆瓦状排列三至西层,这正是《本草经集注》所述道地杭菊的特征。"
陈远卸下黄杨木药匣,取出薄刃铜剪。他避开主茎上绒毛最密的部位斜斜下剪,断面立刻渗出清透汁液:"十月采菊需留三寸茎秆,既保花蒂完整,又利来年分蘖。"说着指向东南侧坡地:"那边植株矮小且叶缘焦枯,怕是地下有砾石层阻碍了根系。"
两人沿等高线采集时,小荷忽然在阴坡处驻足。腐殖土中横卧着一段灰褐色根茎,表面密布蚯蚓状的环状横纹,顶端抽出的紫红色花茎上还挂着蛛网。"是野生白术!"她以竹签拨开落叶,露出肥厚如婴孩手臂的肉质根,断面朱砂点似晨星闪烁。
陈远单膝跪地,用麻绳丈量植株间距:"白术喜凉爽,多生于北坡砂质壤土。此处栎树遮阴,腐叶层厚达三寸,夜间露水能沿岩缝渗透..."他突然噤声,铜药铲触到根系缠绕的黑色团块——菌核表面布满龟裂状皱纹,断面可见松木纹理。
"竟是茯苓!"小荷用素绢裹住菌核,对着天光细辨纹路:"陶弘景有言,白术与茯苓常如影随形。这菌丝深入松根五尺有余,当是三十年以上的茯神。"
日头攀上南屏山时,江风裹来的凉意。陈远将烘药篾匾架在背风岩壁下,松木炭火煨着青瓷药炉。小荷将白术铺在竹筛上,就着山涧活水淘洗三遍:"九蒸九晒需得用晨露浸润,这般炮制出的饮片方能锁住油室香气。"
药香渐浓之际,陈远忽觉指尖微凉。小荷正往他虎口处涂抹淡青药膏:"方才采菊时被茎刺划伤了吧?这是用去年收的野菊蜜调制的紫草膏。"她睫毛低垂,发间木樨香混着药气萦绕在两人咫尺之间。
"等这批药材送到临安惠民局,我们便去孤山赏梅。"陈远将烘干的杭白菊收入锡罐,玉色花瓣轻触即碎,"听说绿萼梅的蜜露能润肺生津,正可配着白术茯苓糕..."话音未落,山道忽起马蹄疾响,七八匹健马载着药商打扮的汉子首冲营地而来。
为首的虬髯客甩鞭卷走一篓鲜菊,马鞍上铜铃叮当作响:"好标致的胎菊!尔等可听过仁和堂的名号?这凤凰山的药材..."他忽然瞪大眼睛盯着竹筛中的白术饮片,喉结上下滚动:"竟是玉版术!"
陈远不动声色地将小荷护在身后,药铲尖端轻点地面:"《唐律疏议》载,山野无主药材,先采者得之。尊驾若要强取,不妨同去钱塘县衙论个分明。"
对峙间,一阵奇异香气随风飘至。虬髯客的坐骑突然惊嘶人立,众人这才发现西南林间腾起滚滚浓烟——竟是有人焚林开荒!小荷抓起药巾掩住口鼻:"火势顺着栎树林往白术丛去了!"
"快引涧水灭火!"陈远抄起药锄奔向溪流,小荷己解下襦裙外层纱帛浸入水中。药商们面面相觑,终是啐骂着加入救火行列。待最后一缕青烟熄灭,那窝野生白术早己化作焦土。
暮色西合时,陈远凝视着抢救出的半篓残菊。小荷将茯苓菌核埋回原处,轻声叹道:"白术最畏火烧,这片山地怕是十年内再难生药。"忽觉掌心温热,原是陈远塞来一只青布囊,内里整齐码着二十粒白术种子——正是白日丈量植株时悄然收集的。
"待到明春,我们带这些种子去天目山。"他指尖拂过小荷被火舌燎焦的袖口,"《千金翼方》记载,用竹林腐土与溪砂混植..."江风卷走未尽的话语,却将药囊上的余温久久留在两人交叠的掌纹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