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透药汁的棉纱,沉甸甸地挂在冷杉枝头。陈远踩着露水浸透的箭竹丛向上攀爬,鹿皮靴碾碎的地衣渗出苦腥汁液,在青石板上晕开墨绿色斑痕。海拔三千米的针叶林带正处在阴阳交割的时刻——东侧云海泛着蟹壳青,西侧残月还未褪尽轮廓。
"当心青苔!"
身后传来小荷的惊呼,陈远腰间药囊突然一紧。他回头望见少女的素纱披帛缠在冷杉枯枝上,晨风掠过时,披帛上刺绣的百草图纹竟似活过来般颤动。山岚从她绣鞋边漫过,惊起两只蓝喉太阳鸟,翡翠色尾羽扫落一串贝母花的淡黄残瓣。
"《太白山志》载,贝母花开时若铜钟倒悬。"陈远用鹿角锄拨开箭竹丛,鳞片状叶脉在腐殖土中若隐若现,"看这叶序轮生,当是太白贝母无疑。"
小荷解下披帛系在腰间,露出藕荷色窄袖短襦。她俯身时,银链坠着的药王杵从领口滑出,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弧线:"根茎埋多深?"
"二尺三寸。"陈远丈量着腐叶层厚度,"当年祖父在此采得七两贝母,救活了一村咳血患者。"话音未落,峭壁下方传来金属撞击声。两人对视一眼,疾步冲向声源处。
断崖边缘,采药人王五正用铁钎撬动岩缝。他脚下碎石簌簌坠落,在云雾中激起无声的涟漪。陈远瞥见岩壁上那簇倒垂的钟形花——淡黄花萼泛着蜡质光泽,六片花瓣内壁密布紫褐色斑点,正是《新修本草》记载的"七星贝母"。
"绳索给我!"小荷突然夺过陈远的药篓。未及阻拦,她己将麻绳系在冷杉根部,猿猴般荡向崖壁。山风掀起她的裙裾,露出小腿上狰狞的旧疤,形如扭曲的贝母根茎。
陈远握绳的手背青筋暴起:"西南向三丈有落脚点!"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山风撕碎。小荷绣鞋刚触到岩片,整块页岩突然崩裂。陈远飞身扑向崖边,药篓中的青囊针散落如星,在千钧一发之际揽住少女腰肢。
"你疯了?"陈远的手掌压在她腰侧胎记上,那枚贝母状印记正微微发烫。
小荷却举起沾满岩粉的鳞茎:"你看这断面!"
新采的贝母根在晨光中渗出乳白汁液,横截面密布菊花状纹理,粉性结晶折射出七彩晕光。陈远指尖轻触断面,药香混着冰雪气息钻入鼻腔:"确是上品..."
崖底突然传来呻吟。俯身望去,采药人蜷缩在凸岩上,左腿扭曲成诡异角度。
"肺络损伤,痰中带铁锈色。"陈远碾碎贝母粉按在采药人舌下,"速取冷杉树脂三匙、岩蜜半盏!"
小荷己攀上三十丈高的冷杉,琥珀色树脂顺着竹筒流入药囊。她腰间银链在树冠间闪烁,惊起一群红腹角雉。
火折子点燃松明时,暮色正吞噬最后一线天光。陈远将混合药液置于铜吊子内,文火熬煮的咕嘟声里,树脂与贝母粉交融成琉璃色膏体。采药人喉间呼哧作响的痰音渐弱,咯出的血沫由黑转红。
"川贝枇杷膏需九蒸九晒。"小荷转动铜勺,膏体拉出金丝,"这急就章..."
"救命如救火。"陈远切开采药人裤管,银针刺入阳陵泉穴,"太白贝母得金气最全,生用亦有奇效。"
暴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铜吊子上腾起白雾。两人架着伤者躲进岩洞时,小荷的襦裙己紧贴在身上,贝母胎记在湿透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陈远别开视线,将外袍甩在她肩头。
篝火舔舐着岩壁上的远古苔藓,映出狩猎壁画残影。小荷烘烤着药材,忽然轻哼蜀中采药谣:"七月贝母八月归,九死一生换药回..."
陈远添柴的手顿了顿:"这是陈氏药行的运药号子。"
"十二岁那年,我在大巴山听过一模一样的调子。"小荷翻转烘烤的贝母根茎,断面结晶在火光中如星子闪烁,"有个少年背着药篓从雪崩里爬出来,唱着这歌谣..."
洞外雷声轰鸣,掩盖了陈远陡然急促的呼吸。他腕间旧伤突然刺痛——那是十五岁独闯冰斗采雪莲留下的冻疮,每逢雨夜便如百蚁啃噬。
"后来呢?"
"后来他成了名震江南的药郎。"小荷将烘干的贝母收入锦囊,指尖拂过陈远腕间伤疤,"却不知道有人循着歌谣,找了整整八年。"
骤雨初歇,月光如药汁倾泻入洞。陈远凝视着少女锁骨处的贝母胎记,忽然明悟那花纹与手中药材何等相似。晨雾再次漫起时,装药的锦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用冷杉树脂黏合的贝母花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