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风雪席卷了整个小镇。医馆的屋檐下挂满冰凌,陈远正将最后一批药材收入陶罐,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叩击声。开门瞬间,寒风裹着雪粒扑进来,一个裹着破旧棉袄的农妇踉跄跌入,怀中还抱着个面色青紫的女童。
"救救俺妮儿!"农妇的蓑衣结满冰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烧了三天三夜,灌啥药都吐,这会子手脚又凉得像死人......"
陈远接过女童时,险些被那诡异的体温惊得脱手——上半身滚烫如火,下肢却冷如寒铁。女童脖颈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可掀开裤腿,小腿竟布满鸡皮疙瘩,指甲盖泛着青紫。
"这般冰火缠身......"小荷递脉枕的手微微发抖。陈远三指扣住女童寸口,只觉脉象忽如琴弦紧绷,忽似柳絮飘散,竟在数息间变幻数次。
农妇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今早吐出来的,大夫您瞅瞅!"展开的油纸上,赫然蜷缩着三条僵死的蛔虫。
"厥阴病。"陈远的声音在静室中格外清晰。他快步走向药柜,取下装着乌梅的陶罐,"《伤寒论》有云:'厥阴之为病,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
小荷看着女童时而抽搐时而昏睡的模样,急得眼眶发红:"这寒热错杂的,该用何方?"
"乌梅丸。"陈远己开始称量药材,"乌梅三百枚,细辛六钱,干姜十钱......"他忽然顿住,药匙悬在半空——装着黄连的抽屉空空如也。
窗外北风呼啸,医馆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小荷突然奔向内室,抱出个描金漆盒:"上回炮制的黄连炭可行?我见你标注过'急症可替生药'。"
陈远眼中闪过激赏,接过漆盒时指尖擦过她冻红的手背:"备苦酒一升,将乌梅浸透去核。"
药房顿时被酸涩的蒸气充斥。小荷跪坐在炭炉旁,看着陈远将花椒、附子与桂枝分层铺在乌梅肉上,忽然轻呼:"这配伍......寒热药竟各占半数?"
"这正是乌梅丸的精妙。"陈远将蜜蜡裹在药丸外,"厥阴乃阴尽阳生之经,非这般寒热并用,不能调和阴阳。"他忽然执起小荷的手按在女童腹部,"你细触此处。"
小荷屏息凝神,指尖下竟同时感受到痉挛的燥热与蠕动的寒凉,恍若有两条毒蛇在女童脏腑间撕咬。
子时三刻,女童突然剧烈抽搐。灌下的药汁混着胆汁喷溅而出,蛔虫残段落在炭盆里,腾起阵阵腥臭青烟。
"按住她人中!"陈远银针疾刺女童十宣穴,黑血顺着指尖滴落,"取灶心土煎汤!"
小荷扑向灶台,徒手刨开尚有馀温的柴灰。当混着草木灰的泥汤灌入女童口中时,奇迹发生了——那具小小的身体突然弓起,呕出半碗黑绿色黏液,继而在榻上,呼吸竟渐渐平稳。
"这是......"农妇想要触碰女儿,又畏怯地缩回手。
"蛔厥己破。"陈远拭去额角冷汗,"灶心土得火气之精,最善镇逆止呕。"他转向小荷,见她十指被灰烬染得漆黑,忽然抓起她的手浸入药汤:"下次不可徒手掏灰,当心灼伤。"
温水漫过交叠的指尖,小荷这才觉出掌心刺痛。陈远为她挑去木刺时,她看见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药香混着他衣襟上的冷松气息,竟让满室腥秽都淡去了。
五日后复诊,女童己能倚着门框啃糖瓜。小荷蹲身为她把脉,惊觉那曾经错乱的脉象,此刻如春溪解冻,潺潺中隐现生机。
"厥阴乃六经之末,最是凶险。"陈远在医案上勾勒出阴阳鱼图案,"你看乌梅丸的配伍——酸苦辛甘西味俱全,乌梅敛阴,附子通阳,黄连清上热,干姜温下寒。这寒热攻补的奥义......"
"就像雪夜里的炭盆。"小荷忽然接口,"既要驱散阴寒,又得防着火星溅出灼伤人。"她指尖轻触阴阳鱼的交界,"所以要用蜂蜜裹住药丸,缓其峻烈?"
陈远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氤氲成山峦形状。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个锦囊:"打开看看。"
小荷抖出一枚白玉药杵,柄部刻着细密纹路,凑近看竟是缩小版的《伤寒论》条文。"这是?"
"及笄贺礼。"陈远耳尖泛红,"我雕了整月。"他忽然指向药杵某处,"此处刻着乌梅丸方,往后遇到厥阴病......"
"就想起今夜。"小荷将药杵贴在心口,窗外的雪光照得她眸中星河流转。
除夕守岁夜,医馆檐下的冰棱映着万家灯火。小荷裹着陈远的狐裘,看他在院中布设药阵——以乌梅为日,附子为月,黄连与干姜化作阴阳双鱼。
"祖父曾说,医道至境便是这太极图。"陈远拨动药材,寒热药性竟在雪地上蒸腾出朦胧雾气,"你看,乌梅丸的寒热不是对抗,而是交融。"
小荷忽然将冰凉的手塞进他掌心:"就像这般?"
陈远浑身一震,雾气中少女的笑靥忽隐忽现。他反手握住那冻红的手,十指交扣处渐渐温热:"要这般......"带着薄茧的拇指她腕间穴位,"方才算调和阴阳。"
子夜钟声荡开时,第一枚爆竹在云端炸响。小荷的惊呼淹没在陈远突然的拥抱里,他袖间的乌梅香与她的发香纠缠,在雪夜酿成比西逆汤更灼人的温度。
正月十五,女童一家送来盏蛹形灯笼。农妇指着灯上绘制的蛔虫图案,憨笑道:"村里巫婆说这是秽物,俺偏要把它画成祥瑞——能吐出这玩意,说明阎王爷放俺妮儿回来了。"
陈远将灯笼挂在诊室梁下。某日黄昏,小荷见他在灯下垂眸配药,暖光透过虫形绘纸,在他白衣上投出瑰丽蝶影。
"在看什么?"陈远抬头,见她倚门浅笑。
"看某只冰蚕,"小荷歪头眨了眨眼,"快要化蝶了。"
炉上药汤咕嘟作响,乌梅的酸香浸润着时光。檐角的冰棱悄然消融,第一滴春水坠地时,陈远忽然开口:"等惊蛰过了,带你去江油看附子花开。"
小荷研墨的手顿了顿,砚台中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要带上那柄玉药杵?"
"自然。"他接过墨锭,指尖拂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还要教你九蒸九晒之法。"
春风穿堂而过,梁下的蛹形灯笼轻轻旋转。那些曾被寒冬冻结的故事,此刻都化作药香,在光阴里悄然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