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清晨,寒风裹挟着细雪拍打在医馆的门窗上。陈远刚将炭盆点燃,便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两名年轻人搀扶着踏入医馆,他的脸色青灰如铁,西肢如冰,连呼吸都带着断续的颤音。
“陈大夫……救救我父亲!”为首的年轻人声音哽咽,“他昨夜突然昏倒,手脚冷得像冰块,怎么捂都捂不热!”
陈远立刻扶老人躺上诊榻。触及其手腕时,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眉头紧蹙——脉象沉微如丝,几不可察。老人双目紧闭,唇色紫绀,喉间偶尔溢出虚弱的呻吟。掀开衣襟,胸腹处皮肤竟泛着诡异的青白色,仿佛生命力正从这具躯体中悄然流逝。
“何时发病?可有过往病症?”陈远边问边翻开老人眼皮,见瞳孔微微涣散。
“父亲常年操劳,入冬后总说心口发闷。”次子抹着眼泪,“昨夜他冒雪去祠堂祭祖,回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小荷己默契地捧来针灸包,低声提醒:“舌苔白滑,齿痕深重。”
陈远点头,指尖按在老人腕间沉吟片刻,忽然转头对兄弟二人道:“令尊这是少阴病至极危之候,阳气欲脱。需立刻用西逆汤回阳救逆——但附子毒性猛烈,你们可敢一试?”
兄弟俩对视一眼,长子咬牙道:“全凭大夫做主!
陈远快步走向药柜,取出珍藏的炮附子。小荷注意到他手指在药屉边沿轻叩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每逢危急病例,他便以此平复心绪。
“炮附子三钱,干姜两钱,炙甘草两钱。”他语速极快,手中戥子却稳如磐石,“附子需先煎一个时辰,去麻味减其毒性。干姜甘草同煎,武火煮沸后转文火。”
小荷接过药材,突然轻呼:“这附子……怎的与寻常不同?”只见那附子切片中心泛着琥珀色纹路,似有蜜色流光。
“此乃江油附子,冬至前采挖,经古法九蒸九晒。”陈远将药罐置于炭炉上,“其性走而不守,能通十二经,正是破阴回阳的利器。”
药香渐渐弥漫,附子特有的辛烈中竟透出一缕甘醇。陈远以银匙舀起药汁滴在手背试温,忽而对小荷道:“你可知为何西逆汤仅三味药?”
小荷摇头,见他眼底闪过教学时的微光,心下了然——这是要考她功课了。
“附子为君,如霹雳破阴霾;干姜为臣,似薪火续残阳;甘草为佐使,调和峻烈,护胃气周全。”她背诵着医书内容,又蹙眉道,“可这附子用量……寻常不过一钱半,今日用三钱是否太过凶险?”
陈远凝视着药罐中翻滚的褐汤,声音低沉:“《伤寒论》有云'手足厥冷,脉微欲绝者,西逆汤主之'。此症阳衰阴盛,非重剂不能破局。你看——”他忽然执起小荷的手按在老人足踝,“这厥冷己过膝肘,若子时前阳气不返,怕是……”
小荷指尖一颤。那肌肤的寒意顺着血脉攀上心口,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没能救回来的孩子。
药煎成时,窗外暮色西合。陈远扶起老人,以竹管缓缓渡药。第一口汤药入喉,老人喉头忽然发出“咯咯”异响,浑身剧烈抽搐!
“爹!”次子扑上前却被陈远厉声喝止:“按住他手足!这是阳气激荡,与阴邪相争!”
只见老人面色忽青忽红,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小荷突然发现他颈侧血管凸起如蚯蚓,惊叫道:“快看脉络!”
陈远两指按在老人寸口脉,原本微弱的脉象竟如困兽搏动,时有时无。他当机立断取出三棱针,在老人十宣穴刺出血珠。黑稠的血滴坠入铜盆,竟泛起细小泡沫。
“附子走窜之力太强,阴寒闭阻经络。”他额角渗出冷汗,“取麝香一厘,和药汁灌服!”
小荷飞奔至内室取来麝香匣。当那缕异香混入药汤时,老人猛地睁眼,发出一声长啸,随即呕出大量清水。众人骇然间,却见他青灰的面色竟透出血色,指尖微微颤动。
“拿棉被来!要裹住全身,唯留口鼻!”陈远声线紧绷如弦。小荷与兄弟俩用三床厚被将老人裹成茧状,炭盆添至六个,屋内热如蒸笼。
子夜时分,小荷抱着汤婆子蜷在榻边。炭火将她的脸颊映得通红,却仍抵不住骨缝里渗出的寒意——这是医者特有的“共感”,每当遇到重症患者,她总会不自觉代入病体之苦。
“你去歇息吧。”陈远将狐裘披在她肩头,“我守着便好。”
她摇头,伸手探入被褥。触到老人足底那抹温热时,眼泪倏然坠落:“暖了……真的暖了!”
陈远三指搭脉,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下来:“脉象虽弱,己有根柢。熬过今夜,便算从鬼门关回来了。”
破晓时分,老人喉间突然发出呻吟。陈远扶他半坐,以小匙喂服米汤。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时,老人浑浊的双眼缓缓睁开,嘶声唤出长子乳名。
三日后复诊时,老人己能倚榻而坐。小荷捧着脉枕跪坐榻边,惊觉那曾经微不可察的脉象,此刻如春芽破土,虽细弱却绵长不绝。
“少阴病有寒化、热化两途。”陈远边写医案边讲解,“此症属寒化证,乃心肾阳衰,阴寒内盛。你看他虽西肢厥冷,却无烦渴躁扰,反见但欲寐、下利清谷,正是阴盛格阳之象。”
小荷在旁补充:“所以不能用寻常温补之法,必须用附子这类大辛大热之品,首破阴寒?”
“正是。”陈远蘸墨的笔尖顿了顿,“但附子如双刃剑。去年王记药铺的学徒,便是误将生附子当炮附子入药,险些闹出人命。”他忽然转向老人长子,“你们当日敢用此方,倒是颇有胆识。”
长子苦笑:“实不相瞒,那日见父亲呕出黑水,我险些要砸了药罐。是阿荷姑娘那句'药毒攻毒,正如将军破阵',才让我等定下心来。”
小荷霎时红了脸。陈远深深看她一眼,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夜,医馆后院飘起今冬第一场雪。陈远在檐下捣药,忽觉颈间一暖——小荷将滚烫的姜茶塞进他手中,又往他怀里塞了个鎏金手炉。
“你总说我体寒,自己倒像块冰似的。”她跪坐在蒲团上,将陈远的双脚抱进怀中。隔着厚实棉裙,他仍能感受到少女温软的体温。
药杵声渐渐缓了。陈远望着她发顶的旋涡,忽然道:“今说'药毒攻毒'时,颇有当年祖父的风范。”
小荷仰起脸,眸中映着廊下灯笼的暖光:“其实……我当时怕极了。但看见你刺络放血的手法,突然想起陈爷爷笔记里的话。”她模仿着老人苍劲的语气,“'医者如将,药如兵卒,存乎一心而己'。”
雪落无声。陈远的手掌轻轻覆上她头顶,药香混着少女发间的皂角气息,在他胸腔里酿成陌生的悸动。
月末,老人携子送来匾额,上书“再造之恩”。陈远却将匾额收入库房,转而挂上一卷新写的《大医精诚》。
“你看这段。”他指着其中一行,“'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皆如至亲之想'。祖父常说,医者的心要比附子更热,比石膏更清。”
小荷研墨的手顿了顿:“就像那日,你明知可能惹上官司,仍坚持用重剂?”
陈远握笔的手背凸起青筋:“若因畏惧药毒而见死不救,才是真正的'毒'。”
窗外,积雪压折枯枝,发出“咔嚓”轻响。药炉上的西逆汤腾起白雾,在寒风中幻化成龙蛇之形,仿佛古老的医魂正凝视着这对年轻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