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烈日炙烤着青石板路，蝉鸣声裹挟着热浪涌入医馆。陈远正伏案整理《阴阳医典》中关于暑热的章节，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庄稼汉用门板抬着个壮年男子冲进来，汗水混着血污在门板上洇出暗色水痕。
"陈大夫！快看看我家老三！"年长的汉子声音发颤，"他在窑场搬砖时突然发狂，用头撞墙，西五个汉子都按不住！"
陈远疾步上前，只见男子双目赤红如血，脖颈青筋暴起，被麻绳捆住的手腕磨得皮开肉绽。触其肌肤，竟似摸着烧红的铁块，连指甲缝都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三天前就说头疼发热，"随行的妇人抹着泪，"灌了三大碗柳叶水，反倒屙不出屎尿，今早开始满嘴胡话......"
小荷递来冰帕的手突然顿住——男子张口嘶吼时，舌面竟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纹，犹如龟裂的旱田，舌苔焦黑如炭。
"阳明腑实，热结旁流。"陈远扯开男子衣襟，腹部硬满如鼓，叩之咚咚作响，"你听这腹鸣，像不像战鼓？"
小荷将耳朵贴在患者脐周，果然听见肠鸣如雷："《伤寒论》说'腹满不减，减不足言，当下之'，该用大承气汤？"
"寻常承气汤恐难破此局。"陈远掀开药柜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包赭色矿石，"这是芒硝，需与大黄同煎。"
突然，患者浑身剧震，麻绳应声崩断。陈远闪身上前，三根银针刺入人中、合谷、太冲。癫狂的男子突然僵住，眼中血丝如蛛网蔓延："杀......杀了我......"
"取生石膏二两，捣碎冲服！"陈远按住患者腕脉，指尖传来的搏动如洪水冲堤，"热毒己入心包，再迟半刻便是痉厥！"
药房内蒸汽翻涌，小荷盯着沸腾的药锅，忽然惊呼："大黄怎么浮起来了？"
"酒制大黄取其上行之力，生大黄专攻下焦。"陈远将芒硝撒入翻滚的药汤，赭色晶体遇水即化，整锅药汁竟泛起金属光泽，"你看这'白虎'之象，正合阳明经热盛之症。"
喂药时异变陡生。第一勺药汁刚触唇舌，患者突然咬住瓷勺，碎碴混着鲜血从嘴角溢出。陈远掐开他下颌，沉声道："灌肠！"
小荷将竹管插入患者后庭时，指尖感受到肠壁灼人的温度。当药液注入三成，患者突然睁眼，嘶吼声震得药柜格格作响。陈远暴喝："继续！按住曲骨穴！"
竹管被狂乱扭动的身躯折断，褐黄药液混着黑硬粪块喷溅而出，恶臭瞬间充斥整个医馆。小荷的白裙染满污秽，却死死按住患者足三里："成了！肠鸣停了！"
子夜，医馆后院。陈远将患者浸泡在药浴桶中，水面漂浮的石膏碎块碰撞作响。小荷举着烛台，看见男子脊背浮起大片紫斑，如毒藤攀附。
"这是......发斑？"她声音发颤。
"阳毒外透之兆。"陈远将银针刺入大椎穴，"热毒从肠胃转入血分，正是生死关头。"话音未落，患者突然张口喷出黑血，溅在石膏堆里嘶嘶作响。
小荷突然夺过陈远手中的砭石刀："让我来！"她割开患者十指尖，乌血如注，竟在铜盆中凝成胶状。当第十根手指放完血，男子喉间突然发出长吟，眼中血色如潮水退去。
晨光初现时，药桶里的水己变成墨色。患者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饿......"
七日后，曾经的狂汉扛着半扇猪肉踏进医馆。小荷正在晾晒大黄，见他龙行虎步的模样，手中笸箩惊落在地。
"这是白虎汤加减的方子。"陈远在医案上勾勒出阴阳符号，"石膏清气分大热，大黄芒硝通腑泻浊，佐以玄参滋阴。但最关键的——"他忽然将砭石刀递给小荷，"是你的决断。"
小荷抚摸着刀柄上的血痕："当时您为何让我动手？"
"医者如将，最忌优柔。"陈远展开患者舌象图，焦黑舌苔己褪成淡红，"你看这裂纹，像不像干涸河床逢了春雨？"
檐角铜铃轻响，穿堂风掠过案上《阴阳医典》，正停在"急下存阴"的篇章。小荷忽然按住书页："若那日放血不及时......"
"便是阴阳离决。"陈远指尖划过她掌心血痕，"好在，我们赢了这场仗。"
暮色中，小荷在后院清洗染血的麻布。陈远走近时，见她将双手浸在药汤中，指节被芒硝灼得通红。
"用这个。"他递上青瓷药罐，"紫草油能愈创生肌。"
小荷仰头微笑，月光落在她睫毛上："您总说我莽撞，其实那日我吓得腿软，是想着您说的'药毒攻毒'，才......"
话音戛然而止。陈远忽然执起她的手，将药膏细细涂抹在每道伤口。夜风掀起他雪白袖角，露出腕间旧疤——那是三年前试药留下的痕迹。
"疼吗？"小荷指尖轻触疤痕。
"比不过你放血时的果决。"他声音低哑，"从今往后，你便是能独当一面的医者了。"
远处传来更鼓声，晾药架在月光中投下蛛网般的影子。小荷忽然反握住他的手："若我下次再莽撞......"
"便罚你抄《金匮要略》。"陈远眼中闪过笑意，"抄完我教你九针之法。"
秋分那日，康复的窑工送来块"起死回生"的匾额。陈远却带着小荷登上后山药田，指着一片叶缘带刺的植物："认识这个吗？"
"大黄？"小荷蹲身细看，"可叶片为何呈星芒状？"
"这是掌叶大黄，陇西道独有的品种。"陈远掘出肥厚的根茎，"其性峻烈如将军，故《汤液经法》称其为'将军'。"他忽然掰下一截断面，"你尝尝。"
苦涩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小荷恍然领悟："所以那日您用大黄配伍芒硝，是要以将军破阵之势，荡涤腑实热结？"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药田里，陈远的声音随风飘散："记住这味道。将来你若遇到阳明腑实重症......"
"必当效法将军，破阵救人。"小荷接话道，手中大黄在暮色中泛着青铜般的光泽。
山脚下，医馆炊烟袅袅升起。新一轮的阴阳博弈，正在人间永不停息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