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山风裹着雪粒子,春燕把围巾又紧了紧,指节捏着合同的边缘,在寒风中站成了一尊雕像。远处蜿蜒的山路上,茶商的黑色轿车迟迟不见踪影,只有结冰的碎石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无数双嘲笑的嘴。
她己经在这里等了三个小时。凌晨五点就起床烧好的姜茶早己凉透,保温桶的铁皮被攥得发烫,却暖不了骨子里的寒意。合同上"优质红茶收购协议"的字样被露水洇得发皱,墨迹在"保底收购价"几个字上晕开,像极了母亲掌心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终于,远处扬起一阵尘土。黑色轿车缓缓驶来,轮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门打开,穿着貂皮大衣的茶商踩着锃亮的皮鞋走下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路上雪大,堵车。"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春燕冻得发紫的脸,转身就往仓库走。
春燕小跑着跟上,鞋底打滑摔在泥地里。她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时膝盖火辣辣地疼,裤脚沾满泥浆。仓库里,茶商捏起一撮茶叶放在鼻尖嗅了嗅,眉头立刻皱成了核桃:"春燕啊,你这茶叶......"他随手将茶叶撒回茶箱,"市场行情不好,最多给这个数。"两根手指在春燕眼前晃了晃,像两把锋利的刀。
"陈老板,这和我们谈好的价格差太多了!"春燕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您看这发酵工艺,这火候控制,都是按您上次提的要求改良的......"
"行了!"茶商不耐烦地打断她,"现在满市场都是低价茶,你要不卖,有的是人抢着送上门。"他转身要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春燕冲上前拽住他的袖口,却被一把甩开,踉跄着撞在茶箱上。
堆积如山的茶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春燕望着这些倾注了自己无数心血的红茶,视线渐渐模糊。每一片茶叶都浸着她的汗水,每一块茶砖都藏着母亲偷偷卖血的苦涩,还有秋鹭临走前塞给她的那张画满候鸟的明信片。
"再等等,再等等就好......"她对着空荡荡的仓库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卷起几片散落的茶叶,在地上打着旋儿。春燕蹲下身,捡起一片暗红的茶叶,放在鼻尖轻嗅——还是熟悉的茶香,却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她机械地打开一个茶罐。深褐色的茶叶在罐子里静静躺着,像沉睡的孩子。春燕把脸埋进茶罐,泪水汹涌而下,滴落在茶叶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涟漪。那些熬夜炒茶的夜晚,那些被村民指着鼻子骂的委屈,还有妹妹们离散的痛苦,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浸透了手中的茶叶。
"妈,我是不是真的错了?"她对着黑暗中的仓库哽咽。记忆中,父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寒冬,母亲跪在雪地里哭到声音嘶哑,最后却擦干眼泪,把年幼的她和妹妹们紧紧搂在怀里。而现在,她却连守住这片茶园都如此艰难。
仓库的门突然被推开,冷风卷着雪片扑进来。母亲裹着破旧的棉袄站在门口,白发上落满雪花,手里提着个竹篮:"丫头,回家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绳子,将春燕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春燕站起身,膝盖疼得几乎无法伸首。母亲放下竹篮,从里面拿出个保温壶:"喝口姜茶,暖暖身子。"热水灌进喉咙,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母亲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痕,粗糙的手掌带着常年炒茶的温度:"别灰心,茶树冻不死,人也压不垮。"
夜幕降临时,春燕又回到了仓库。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给堆积的茶箱镀上一层银边。她摸出手机,给夏蝉和秋鹭发了条消息,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发送键。最后,她只是对着茶罐里被泪水浸湿的茶叶,轻声说:"再试一次,就再试一次......"
山风呼啸着掠过茶园,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快过年了。春燕抱紧茶罐,感觉里面的茶叶渐渐吸收了她的体温。或许正如母亲说的,冬天再长,春天总会来的。而这些浸着泪水的茶叶,终有一天会泡出最甘甜的茶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