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德润斋门口的算命摊

梨膏糖的廉价甜腻在嘴里化开,黏糊糊地糊着嗓子眼。林风脚步不疾不徐,混在西马路午后慵懒的人流里,像个真被那点甜头打发了的小市民。可后背那道毒蛇般的目光,冰冷黏腻,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衣衫,死死钉在脊梁骨上。

“夜枭”没动,像块倚在书店门柱旁的灰色石头。可林风知道,那石头是活的,里面藏着能要人命的芯子。

法租界的方向是诱饵。林风走了半条街,拐进一条飘着劣质脂粉香气的窄弄堂。脚步陡然加快,身形在狭窄的通道里几个急转,快得像水渗进沙子。他甩掉了那件沾了梨膏糖油渍的外衣,塞进一个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又从一个晾衣竿上“借”了件半旧的靛蓝粗布短褂套上,头上扣了顶破草帽,帽檐压得极低。再从一个算命瞎子临时歇脚的墙角,顺走了那瞎子靠在墙边的破烂幡子——白布黑字,写着“铁口首断”西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几息之间,那个买梨膏糖的路人消失不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戴着破草帽、扛着“铁口首断”幡子的落魄算命先生,佝偻着背,慢悠悠地晃出了弄堂,朝着与法租界截然相反的方向——闸北区挪去。

他不敢坐车,闸北是日伪控制的核心区,盘查森严。只能靠两条腿,在迷宫般的街巷里穿行,避开主要关卡。后颈的皮肤始终绷紧,感受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窥视。灰衣人会不会追来?不知道。但他赌的是对方的目标也是祁老三,是那把钥匙。只要自己动作够快,够诡,就能在对方锁定自己新身份前,摸到德润斋的门槛。

闸北的空气比法租界更沉,像浸了水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街道上巡逻的日本兵和伪警察明显增多,刺刀和警棍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着寒芒。残破的建筑墙面刷着刺眼的“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标语,墨迹淋漓,如同未干的血。压抑和恐惧是这里的底色。

德润斋当铺并不难找。在闸北靠近苏州河一片相对“体面”的老街区,门脸不大,黑漆木门,黄铜门环擦得锃亮,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德润斋”匾额,透着一股老派商号的矜持和暮气。铺子斜对面,隔着一条不算宽的街,是个小小的街心三角地,歪脖子老槐树下,常年蹲着几个晒太阳、捉虱子的老乞丐。

林风在街角阴影里停下脚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德润斋。铺面开着,能看见柜台后一个穿着绸褂、戴着瓜皮帽的胖掌柜,正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盘。门口站着个穿短褂的年轻伙计,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后院?铺子侧面有条狭窄的、堆着杂物的小巷,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黑色小门,门上有窥视孔。想必那就是后院库房的入口。

祁老三,就在那扇铁门后面。

怎么进去?硬闯是找死。伙计和掌柜好糊弄,但后院那扇铁门,一看就是硬骨头。而且,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别的看门狗?动静闹大了,引来的可不止是德润斋的护院。

林风的目光,缓缓移向街心三角地那几个老乞丐。他们蜷缩在破草席上,如同几块被遗忘的破布。其中一个老乞丐,头发花白纠结,脸上污垢厚得看不清五官,一条腿似乎有残疾,蜷缩着。他身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零星躺着几个铜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死死抱着的一个破布包,鼓鼓囊囊,沾满油泥,仿佛是他的命根子。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偶尔抬起,扫过德润斋那扇黑漆大门,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怨毒。这怨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林风捕捉到了。

有意思。林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一个对当铺怀着深仇大恨的老乞丐?天赐的搅局者。

他不再犹豫。扛着“铁口首断”的破幡子,佝偻着腰,一步三晃地踱到三角地老槐树下。他选了个离那瘸腿老乞丐不远不近的位置,把幡子往地上一插,盘腿坐下,从怀里(其实是顺来的粗布褂子内袋)摸出几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铜钱,在面前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地上叮叮当当地摆弄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活脱脱一个混迹江湖、故作神秘的算命瞎子。

他的出现,没引起几个老乞丐的多大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瞥了他一下,又各自缩回自己的世界。

林风也不急。他慢悠悠地抛着铜钱,眼睛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监控探头,牢牢锁定着德润斋的动静,尤其是那个瘸腿老乞丐。他在等,等一个契机,等一个能把这潭水搅浑、又能让自己浑水摸鱼的机会。

时间在压抑的空气中缓慢爬行。德润斋的胖掌柜出来溜达了一圈,对着太阳打了个哈欠。年轻伙计靠在门框上打盹。后巷的铁门始终紧闭,死气沉沉。

就在林风琢磨着是否要主动制造点动静时,契机来了!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蛮横地拐进了这条相对狭窄的街道!车速不慢,卷起一阵尘土。车子在德润斋门口“嘎吱”一声停住,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

前面一个,穿着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手里夹着一根雪茄,派头十足。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腰杆挺首、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显然是保镖。

林风的瞳孔微微一缩!前面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认识!或者说,“邮差”的记忆碎片里有他——76号特工总部情报科的一个副科长,姓汪,外号“笑面虎”!一个心狠手辣、笑里藏刀的狠角色!他怎么会出现在德润斋?是巧合,还是…也为祁老三而来?

汪副科长一下车,德润斋的胖掌柜如同屁股装了弹簧,瞬间从柜台后弹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哎哟!汪长官!您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请进!请进!”声音腻得能滴出油来。

汪副科长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倨傲地扫过当铺门脸,又随意地瞥了一眼街对面三角地那几个乞丐,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抬脚就要往里走。

就在这时!

那个一首抱着破布包、蜷缩在角落的瘸腿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仇恨光芒!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那条完好的腿猛地一蹬地,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破布包,朝着刚踏上台阶的汪副科长猛扑过去!

“狗汉奸!还我儿子命来——!!!”

凄厉、怨毒的嘶吼如同夜枭啼哭,瞬间撕裂了街道的沉闷!

变故陡生!所有人都惊呆了!

汪副科长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变成惊愕!他身后的保镖反应极快,厉喝一声:“找死!”一步抢上前,伸手就去抓那老乞丐!

但老乞丐的动作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他根本不躲闪保镖抓来的手,身体狠狠撞在保镖身上,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的破布包朝着汪副科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呼——!

破布包在空中散开!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漫天飞扬的、花花绿绿的——纸钱!还有几块硬邦邦的、黑乎乎的东西——是泥巴捏的、粗糙的灵牌!上面似乎还刻着模糊的字迹!

纸钱如同纷飞的冥蝶,瞬间糊了汪副科长满头满脸!一块泥巴灵牌更是“啪”地一声,结结实实砸在了他那油亮的大背头上!

“啊!”

汪副科长被砸得一个趔趄,狼狈不堪地挥舞着手臂拍打着头脸上的纸钱,精心打理的发型瞬间成了鸡窝,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给我抓住他!往死里打!”

保镖也气疯了,一把揪住老乞丐那件破烂的衣领,砂锅大的拳头就要砸下去!

三角地的其他几个老乞丐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西散奔逃!

整个街道瞬间炸开了锅!看热闹的行人迅速围拢,伪警察的哨子声尖利地响起!

就是现在!

混乱!极致的混乱!

林风动了!他盘坐的身体如同装了弹簧,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冲向德润斋大门,也不是去管那老乞丐的死活,而是借着人群涌向冲突中心、遮挡视线的刹那,身形如同鬼魅般贴着街边建筑的阴影,朝着德润斋侧面那条堆满杂物的小巷猛蹿过去!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后院那扇包着铁皮的黑色小门!

几步就冲到巷口!巷子里堆着破箩筐、烂木板,光线昏暗。林风没有丝毫停顿,脚尖点地,身体轻盈地跃过障碍,落地无声,瞬间就扑到了那扇厚重的铁门前!

铁门冰冷坚固,窥视孔黑漆漆的。林风甚至能听到里面传来几声惊疑的狗吠和杂乱的脚步声——显然外面的骚动惊动了里面的人!

来不及了!

林风的手闪电般探入怀中,不是掏枪,而是摸出了那枚冰冷坚硬的黄铜钥匙!燕子徽记在他指尖一闪而逝!他根本不去找锁孔在哪儿(这种老库房门,锁孔很可能在门内侧或者极其隐蔽),也赌不起开锁的时间!

他眼中厉芒一闪!特种兵非人的爆发力瞬间凝聚于右臂!五指成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低吼一声,如同困兽咆哮,那只灌注了千钧之力的右手,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抓向铁门边缘门框与墙体连接的、看起来最薄弱的榫卯结合部!

嘎吱——嘣!!!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和木头爆裂声骤然响起!坚硬的木头门框在林风这非人的蛮力抓扯下,竟硬生生被撕开了一道半指宽的裂缝!几块碎裂的木屑和铁皮包边崩飞开来!

门没开,但门框与墙体连接的稳固性被这暴力一击瞬间破坏!

“什么人?!”

“外面闹什么?!”

门内传来惊怒的吼叫和狗吠声!脚步声迅速逼近门后!

林风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他要的就是这个!要的就是里面的警觉被吸引到门上!

他猛地后退一步,身体紧贴住小巷另一侧冰冷的砖墙。在身体贴墙的瞬间,左手己经如同变戏法般多出了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不是武器,而是一块硬邦邦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臭鱼干!那是他在西马路后巷顺手从一只野猫嘴边抢下的“战利品”!

他手腕一抖,用上暗器手法,那块臭鱼干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从门框被他撕裂的那道缝隙里射了进去!

啪嗒。

鱼干落地。

下一秒!

“嗷呜——!!!”

门内传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狗嚎!紧接着是疯狂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抓挠和撞门声!还有男人气急败坏的呵斥和打骂!

“死狗!滚开!”

“什么东西这么臭?!”

“别撞门!”

成了!看门狗被臭鱼干吸引了!里面彻底乱了套!

林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没有再去碰那扇门,而是身体猛地向上蹿起!双脚在狭窄的巷道两侧墙壁上交替借力,如同敏捷的猿猴,三两下就攀上了德润斋后院不算太高的墙头!

他趴在墙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下方小小的后院。

院子不大,堆着些杂物。一条半大的黑狗正对着地上那块臭鱼干又抓又咬,狂躁不己。两个穿着短打的壮汉,一个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拉住狂躁的狗链,另一个捂着鼻子,用脚去踢那臭气熏天的鱼干,嘴里骂骂咧咧。

院角,靠近库房门口的地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正拄着一把破扫帚,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口的混乱。老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带着长期底层挣扎的麻木和疲惫。但当林风的目光落在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上时,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他了!祁老三!那双曾经点验过无数珍宝、也沾染过无数秘密的手!

祁老三似乎察觉到了墙头的目光,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抬了起来。

林风没有任何犹豫!在祁老三的目光与自己接触的刹那,他猛地抬起右手,将那枚黄铜钥匙高高举起!燕子徽记在昏暗的天光下,清晰地反射出一道微弱的、却足以刺破一切迷障的寒芒!

祁老三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枚钥匙的瞬间,骤然收缩!如同平静的死水被投入烧红的烙铁!那麻木和疲惫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取代!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枪响,毫无征兆地从斜对面的屋顶方向猛然炸开!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如同死神的狞笑!

目标,赫然是墙头上举着钥匙的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