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马路后巷的湿冷霉气像冰水灌进肺里,林风背贴着粗糙的砖墙,胸腔剧烈起伏,油汗混着后厨的油烟味糊了一脸。前头茶馆里“着火啦”的尖叫和桌椅翻倒的轰响如同开了锅的粥,沸反盈天。金镶玉那尖利变调的骂声在混乱中格外刺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成了!林风紧绷的神经略松一丝。灰衣人没追来,那毒蛇般的目光被混乱的人群暂时切断。金镶玉这条线,还没断!
他不敢久留,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身影狸猫般滑入更幽深曲折的巷弄。七拐八绕,专挑堆满泔水桶和烂菜叶的死角,首到彻底听不见茶馆的喧嚣,才在一处堆着破箩筐的背阴墙角停下。
他飞快地扒掉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藏青西装外套,团成一团塞进箩筐深处。又扯下黑框眼镜和鸭舌帽,露出底下那张线条冷硬、沾着污迹的脸。白衬衫的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再抓起墙角一把不知谁扔的湿冷煤灰,胡乱在脸上、脖颈上抹了几把。
几息之间,那个谨小慎微的职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凶狠、透着股底层亡命徒戾气的“苦力”或“打手”。
目标明确:找到金镶玉!赶在“夜枭”之前!
茶馆正门那条路不能走了,76号的狗腿子说不定正被枪声吸引过来。林风凭着对西马路地形的烂熟于心,抄了一条近乎废弃的、堆满建筑垃圾的窄巷,绕向茶馆正门那条街的后方。他脚步迅捷无声,像贴着墙根移动的阴影。
刚拐过一个堆着破马桶的墙角,前方巷口通向主街的岔路景象撞入眼帘——
茶馆门口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碎裂的茶具、踩烂的瓜果皮核铺了一地。看热闹的闲人围成半圈,指指点点。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伪警察正骂骂咧咧地驱散人群,试图恢复秩序。金镶玉那件绛紫色的旧旗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她头发散乱,金簪歪斜,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对一个领头的伪警察哭天抢地:
“哎哟喂!长官啊!您可得给民妇做主啊!这杀千刀的!好端端喝着茶,哪个天打雷劈的乱喊着火!害得我这把老骨头差点被踩死!您看看我这新做的旗袍!都扯破了!还有我这胳膊…哎哟…疼死我了…”
她一边哭诉,一边揉着胳膊,眼神却滴溜溜乱转,带着市侩的精明和惊魂未定的余悸。
林风藏在巷口垃圾堆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金镶玉。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在她被警察盘问完带走前,或者被可能潜藏的“夜枭”再次盯上前,把信息递过去!
他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周围可利用的一切。一个缩在街角、捧着破碗瑟瑟发抖的小乞丐映入眼帘。七八岁模样,面黄肌瘦,眼神怯懦。
就是他了!
林风如同鬼魅般无声地移动到小乞丐身后,一只沾着煤灰的大手轻轻按在小乞丐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小乞丐吓得浑身一哆嗦,碗差点掉地上,惊恐地回头。
“别怕。”
林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另一只手迅速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是周大夫诊所里随手拿的一小卷止血绷带,雪白崭新,在脏乱的背景下异常扎眼。他又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法币(面额不大不小),连同绷带一起塞进小乞丐冰凉的手里。
“看到那个穿紫衣服、正跟警察哭的胖婶儿没?”
林风的下巴朝金镶玉方向一努,声音又快又低,“过去,把这个给她。就说…”
他脑中电光火石,“就说祁老三让送的,说他当年落您这儿的金疮药,现在用上了,谢您当年的情分!”
他临时编了个半真半假、带着旧日江湖气的切口。绷带暗示“伤”,祁老三的名字是钩子,“情分”是模糊的由头,足够引起金镶玉的警觉和好奇。
小乞丐看着手里崭新的绷带和钱,又看看林风那张沾着煤灰、眼神吓人的脸,恐惧压过了茫然,下意识地点点头。
“快去!别让警察看见!送了东西立刻跑!跑得远远的!”
林风手上加了点力,语气带着威胁,“敢耍花样…”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小乞丐一个激灵,攥紧手里的东西,像只受惊的兔子,弓着腰,混在看热闹的人群边缘,朝着唾沫横飞的金镶玉蹭了过去。
林风的身体缩回垃圾堆的阴影,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锁定。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撞击着肋骨。
小乞丐很机灵。他蹭到金镶玉侧后方,趁着伪警察被金镶玉的哭诉弄得心烦意乱、转头呵斥围观者的空档,猛地伸出手,飞快地把那卷白绷带和法币塞进了金镶玉肥腻的手里!动作快得像偷东西!
金镶玉的哭骂声戛然而止!她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愕然低头,看着手里突兀出现的崭新绷带和钱。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市侩的精明被一种更深层的、混杂着惊疑和恐惧的神色取代。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混乱的人群中急切地扫视!
小乞丐早己完成了任务,瘦小的身影泥鳅般钻出人群,眨眼消失在另一条小巷里。
金镶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看热闹的麻木或好奇的脸,最终,与垃圾堆阴影里林风那双冰冷的、带着无声催促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一瞬间的定格!金镶玉肥胖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她认出了这张脸!茶馆里那个引发混乱、泼出滚烫茶水的“职员”!就是他!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想起了祁老三!想起了那些尘封的、沾着血的旧事!这个煞星找上门了!
伪警察被她的异样吸引,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喂!发什么愣!东西哪来的?!”
金镶玉猛地回过神!几十年风月场和江湖边缘摸爬滚打练就的本能瞬间爆发!她脸上的惊惧如同变戏法般迅速转化成一种夸张的、带着谄媚和委屈的哭腔:
“哎哟长官!您看您!吓死我了!”
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将手里的绷带和钱飞快地塞进自己鼓囊囊的怀里,动作自然得像是收自己的东西,“这…这哪来的?民妇也不知道啊!准是哪个好心人看民妇可怜,被撞伤了胳膊,给的医药钱和包扎的!您说这世道…哎…还是有好心人啊…”
她揉着刚才被撞的胳膊,演技炉火纯青。
伪警察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几眼,又看看混乱的现场,实在懒得在这种破事上纠缠,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少废话!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哎!哎!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金镶玉如蒙大赦,点头哈腰,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西马路东段快步走去,脚步带着一种逃离地狱的仓惶。
成了!林风心中一定。他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远远辍在金镶玉身后。保持着不易察觉的距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金镶玉周围可能出现的尾巴,尤其是那个灰衣人“夜枭”的踪迹。
金镶玉显然吓破了胆,脚步飞快,臃肿的身体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她没敢回自己可能的住处,也没去人多眼杂的地方,而是七拐八绕,专挑僻静的小巷,最后钻进了一条死胡同尽头——一家门脸极小、挂着褪色“郑记裁缝铺”招牌的后门。
林风没有靠近。他闪身躲在对街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雨棚阴影里,目光如同钉子,钉死了那扇紧闭的后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裁缝铺里毫无动静。
大约过了一刻钟,就在林风怀疑金镶玉是否从其他通道溜走时,裁缝铺那扇狭窄的、蒙着油污的后窗,“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只肥胖、戴着廉价玉镯的手伸了出来,飞快地将一个揉成团的小纸球扔在了窗外的污水沟边!随即窗户又迅速关上。
林风耐心地又等了五分钟,确认周围再无异常,才如同鬼魅般穿过街道,迅速捡起那个沾着泥水的纸团。展开,上面是几行用烧焦的火柴头(或炭笔)潦草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书写者的仓促和紧张:
【祁老三没死!躲债!在闸北!德润斋当铺!后院库房看门!钥匙的事我不知道!别再来找我!再找我死给你看!】
闸北!德润斋当铺!后院库房看门!
关键信息到手!林风眼中精光爆射!祁老三果然还活着!而且就在上海!藏身之处竟然也是一家当铺!“德润斋”…这名字透着一股老气。
金镶玉最后那句色厉内荏的“别再来找我!再找我死给你看!”透着十足的恐惧。看来钥匙背后的水,深得足以淹死她这种老江湖。
林风迅速将纸条揉碎,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混合着泥水的苦涩咽了下去。毁尸灭迹。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后窗,转身,身影迅速融入西马路午后渐起的人潮之中。
下一步,闸北!德润斋!
他刚走出十几步,脚步猛地一顿!一股极其细微、如同芒刺在背的冰冷感觉再次悄然爬上脊椎!
他不动声色,借着在一个卖梨膏糖的小摊前驻足问价的姿势,身体极其自然地侧转,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斜后方街角——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同样宽檐礼帽的身影,正抱臂倚在一家关张的书店门柱旁,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但那股沉静如渊、却又暗藏致命锋芒的气息,如同黑夜里的灯塔,清晰无误!
“夜枭”!
他果然没走!他一首在等!等金镶玉这条鱼咬钩,或者…等自己这条更大的鱼上钩!
林风的心脏沉静如冰。他若无其事地付钱,拿起一小包梨膏糖,转身,步伐平稳地朝着法租界方向走去,仿佛只是一个买完零食准备回家的普通路人。
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隔着熙攘的人流,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背上。
闸北之行,注定不会太平了。但德润斋后院库房那把可能开启一切的锁,就在那里等着他。而身后这条致命的“夜枭”,既是最大的威胁,或许…也是揭开其身份之谜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