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的秋天,来得不疾不徐。
西苑大阅兵的硝烟早己散尽,但那股混杂着铁与血的气息,却仿佛渗入了京城每一块青石板的缝隙里,让这座古老的都城,在经历了数月的动荡之后,迎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强力约束下的平静。
对于住在宣武门内,开着一间三代祖传铁匠铺的老师傅张铁山来说,这种平静,是实实在在的、能让他晚上睡个安稳觉的好日子。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工坊那积了层薄灰的窗户,照在炉膛里那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将他那张布满皱纹和汗珠的脸,映得通红。张铁山赤着上身,露出了一身被炉火熏得黝黑发亮的、如老树盘根般的健硕肌肉。他用铁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稳稳地放在铁砧之上。
“铛!铛!铛!”
他抡起那柄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八角大锤,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砸了下去。火星西溅,伴随着富有节奏的敲击声,那块不成形的铁坯,在他的手下,渐渐有了农用锄头的雏形。
“爹,您歇会儿,喝口水吧。”他那十六岁的儿子张石头,端着一碗凉茶,从后院跑了过来,脸上满是心疼。
“不累!”张铁山吐出一口浊气,将烧红的锄头胚子浸入旁边的水槽中。
“滋啦——”
一股白汽蒸腾而起,混杂着铁器特有的腥味,弥漫在小小的工坊里。
“石头,你闻闻这味儿。”张铁山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是掩不住的自豪,“这才叫铁!这才叫钢!这才叫咱们匠人该有的味道!”
他说的,是实话。就在几个月前,他的这家铺子,几乎己经开不下去了。他从官府渠道买来的铁料,十块里倒有七八块是夹着土的劣铁,打出来的刀具农具,砍几下柴、刨几下地就卷了刃,砸了自己家三代人的招牌。他去军器监理论,却被那些穿着官服的管事们,像赶苍蝇一样轰了出来,还讥讽他手艺不精,怨不得材料。
可自打新君爷登基,一切都变了。
朝廷办了个叫“格物院”的新衙门,听说里头坐着的,都是徐光启那样的大学士。格物院下面,又开了个新铁厂,炼出来的钢,黑亮坚硬,被称作“崇祯钢”。
更稀奇的是,那家皇帝亲开的“皇家银行”,竟还推出了“小额贷”。张铁山揣着房契,将信将疑地去问了问,没想到,只用了三天的功夫,他就凭着自己这间小小的铺子,贷到了十两银子的银票!
用这十两银子,他从新铁厂,买到了一批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钢。打出来的锄头、菜刀,锋利耐用,在京城南边的集市上一摆,立刻就被那些识货的庄稼汉和主妇们一抢而空。
“爹,”张石头看着那把刚刚淬火的锄头,眼中满是羡慕,“这‘崇`祯钢’,是真硬!等我学成了手艺,我也要打一口用它做的宝刀!”
“宝刀?”张铁山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放下锤子,走到墙角,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了一柄早己锈迹斑斑的腰刀。
“看见没?”他指着刀身上那模糊的刻印,“这是你爷爷,当年给军器监打的。那时候,咱们张家的手艺,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可后来呢?官府的铁,越来越差,给的工钱,越来越少。打出来的刀,连个边军的皮甲都砍不透,上了阵,就是送死!”
他将那柄锈刀,狠狠地扔在地上,眼中,是匠人最深沉的屈辱。
“现在,不一样了。”他重新拿起那把新打的锄头,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万岁爷,用了好钢,练了新军。西苑阅兵那天,你听见那炮声了吗?跟打雷一样!爹这辈子,没听过那么响的炮!”
“爹不指望你以后能打什么宝刀,去当什么大侠。”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爹就希望你,把这手艺学扎实了。咱们打的每一把锄头,都能让地里的庄稼多收一斗;咱们打的每一把菜刀,都能让老百姓的饭桌上,多添一道菜。”
“咱们匠人,不求封侯拜相。能凭着这身力气,这炉火,让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有奔头,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万岁爷给的这份好光景,就够了。”
张石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拿起一把小锤,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
“铛!铛!铛!”
清脆的打铁声,再次在工坊里响起。
炉火,映着父子俩那被汗水浸透的、专注的脸庞。那火光,仿佛也映出了一个正在从沉疴中,缓缓苏醒的帝国,最质朴,也最坚韧的希望。
张铁山不知道什么叫“富国强兵”,什么叫“实业兴邦”。
他只知道,那个坐在紫禁城里的年轻皇帝,让他用上了好铁,让他打出了好器物,让他重新找回了一个匠人,最引以为傲的尊严。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京师的空气中,那股铁器淬火时的独特气味,混杂着匠人心中重新燃起的炉火,正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