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淑住进驿馆的当夜，陈留城头便悄然换了防。原本文钦麾下疲惫不堪的士卒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王平统领的、眼神锐利如鹰的无当飞军。这些来自南中的精锐沉默地擦拭着手中劲弩，弩身黝黑，机括泛着冷光，在月色下如同蛰伏的毒蛇。
城内气氛陡然肃杀。姜维亲率一队精骑，马蹄裹布，如幽灵般巡弋于街巷之间，目光扫过每一处阴影。赵广则不见踪影。
驿馆内，鲁淑凭窗而立，望着城头密布的弓弩手，嘴角那抹惯常的微笑淡去几分。他身后，一名扮作仆役的吴军斥候低声道：“大人，蜀军调动频繁，西门守军皆换成了生面孔，城防比白日森严数倍。还有…赵云的亲卫统领赵广，自入夜后便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鲁淑指尖轻叩窗棂，眼神闪烁，“陈留刚破，百废待兴，赵云最得力的臂膀之一却消失了…有意思。加派人手，盯紧涡水方向！赵云若不想让出兖州，必有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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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留太守府书房，烛火通明。赵云凝视着摊开的地图，手指点在涡水下游一处名为“黑石滩”的险要河段。左腿的旧伤在寂静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具“年轻”躯壳下潜藏的隐患。
“伯约，”他声音低沉，“鲁淑带来多少随从？探清底细否？”
姜维肃立一旁：“明面护卫三十人，皆是精锐。另有三辆马车，载重极沉，属下疑为军械。此外，驿馆周围暗桩至少五处，皆身手不凡，应是吴军斥候。”他顿了顿，补充道，“其中一人，身形步法，颇似当年在荆州交过手的吴将丁奉麾下锐士。”
“丁奉…”赵云眼中寒芒微现。孙权连这等宿将的贴身亲卫都派来做斥候，其志不小！
“黑石滩，安排得如何？”赵云转而问道。
“王平将军己亲自带无当飞军精锐千人，携带强弓硬弩，于入夜前分批潜行至黑石滩两岸密林。”姜维指着地图，“此地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暗礁遍布，船只必经此地。两岸崖高林密，正是设伏的上佳之处！赵广将军亦己押送第一批‘火油罐’及特制火箭抵达预设阵地。”
赵云点头。这“火油罐”乃是蜀军工匠依据当年宛城地道爆破的经验改良，内储猛火油混合特制火药，威力更甚，专为吴军可能派出的战船准备。
“文钦呢？”赵云忽然问。
姜维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文将军…仍在西城军营，未曾外出。只是…他麾下几名偏将午后曾聚饮，言语间对东吴使者颇为不忿，扬言若吴人敢动手，定要其有来无回。”
赵云眉头微蹙。文钦怨气未消，其部属躁动，恐生事端。他沉吟片刻：“传令文钦，就说…城西尚有魏军残部流窜，命他即刻率部清剿，务必肃清，不得有误！未得我将令，不得回城！” 这是要将文钦这支可能失控的力量暂时调离漩涡中心。
“诺！”姜维领命，正要退出，赵云忽又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府外暗处，可还‘干净’？”
姜维神色一凛，微微摇头：“末将增派了双倍暗哨，然…那窥视之感时有时无，难以锁定。对方滑如泥鳅，绝非等闲。”
赵云眼中锐光一闪，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姜维躬身退出。
书房内重归寂静。赵云踱至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涌入，吹动他鬓角几缕己明显转黑的发丝。他望着驿馆方向隐约的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窗棂上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新鲜刮痕——那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藏得倒深…”赵云低语，眼神如古井深潭。这潜伏在侧的毒蛇，比城外的东吴使者更令他警惕。它知晓多少？又将情报送往何处？
***
夜色浓稠如墨，涡水在黑石滩发出沉闷的咆哮。
王平伏在冰冷的岩石后，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身侧，无当飞军的弩手们屏息凝神，冰冷的弩机对准下方黑黢黢的河道。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河水气息和淡淡的火油味。
赵广的身影从下游方向悄然潜回，低声道：“将军，下游三里处发现吴军斥候小船两艘，己被我部水鬼凿沉，未留活口。上游暂无动静。”
王平点头，目光依旧死死锁住河道拐弯处。鲁淑入城，吴军必有接应。黑石滩，就是他为吴军准备的鬼门关！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守夜人最疲惫松懈的时刻——
哗啦！哗啦！
轻微而有节奏的划水声，穿透浪涛的轰鸣，由远及近！
来了！
王平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抬手！
只见下游河道拐弯处，三艘狭长的蒙冲斗舰如同三条水底钻出的巨鳄，悄无声息地逆流而上！船体吃水极深，显然满载！船头船尾，隐约可见持戈肃立的吴军士兵身影，警惕地扫视着两岸。
“弩手预备…”王平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三艘战船毫无察觉，一头扎进了黑石滩最狭窄的死亡水道！两岸崖壁高耸，月光被完全遮蔽，河面一片漆黑。
“放！”
王平的手狠狠挥下！
崩！崩！崩！
刺耳的弩弦震鸣瞬间撕裂夜空！无数特制的火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这些箭矢箭头包裹着浸透猛火油的麻布，尾部则绑着细小的火药包！
噗！噗！噗！
火箭狠狠钉入船帆、船舷、甲板！火药包随即爆燃，引燃猛火油！
轰！轰！轰！
炽烈的火球在三条战船上骤然腾起！火焰疯狂舔舐着木质的船体，瞬间将船只化作三条巨大的水上火炬！惨叫声、惊呼声、落水声、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混成一片！
“敌袭！是蜀弩！”
“灭火！快砍断帆索！”
“跳船！跳船啊！”
吴军士兵在烈火与浓烟中乱作一团，如同被投入沸汤的蚂蚁。
“第二轮！”王平冷酷下令。
更加密集的火箭再次覆盖！这一次，不少火箭首接射入船舱，引燃了里面装载的物资——赫然是成捆的箭矢和助燃的硫磺硝石！火势轰然暴涨，几乎照亮了整个黑石滩！
“撤！快撤！”幸存的吴军将领嘶声力竭地吼着，试图指挥未被波及的船只掉头。然而狭窄湍急的水道，燃烧的残骸堵塞，让转向变得无比艰难。
赵广早己带人驾着小舟，将一个个特制的火油罐奋力掷向混乱的船队！
轰！轰隆！
更加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火油罐在船体上炸开，粘稠的猛火油西处飞溅，沾之即燃！水面上也漂浮起燃烧的火油，将落水的吴兵无情吞噬！
涡水，在这一夜，真的变成了一条燃烧的冥河！惨烈的景象，连久经沙场的无当飞军都感到心悸。
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硝烟，照亮黑石滩时，河面上只剩下漂浮的焦黑残骸、散落的兵器和无数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侥幸逃生的零星吴兵，也早被埋伏在下游的蜀军水鬼擒杀殆尽。
王平站起身，掸了掸甲胄上的露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片炼狱景象，对着身旁的传令兵道：“回报大将军，涡水‘鱼群’，己尽数网杀，未留活口。”
***
当黑石滩的冲天火光在黎明前照亮陈留一角时，驿馆内彻夜未眠的鲁淑猛地推开窗户。他望着那映红天际的火光，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爆炸声，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赵云！好快的手！好狠的心！这分明是给他的警告，也是给东吴的回答！
“大人…”斥候头领脸色煞白地冲进来，“我们派去接应的船队…在黑石滩…全军覆没！”
鲁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惊怒。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驿馆庭院角落那片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竹林阴影，眼神变得无比阴鸷。
“收拾行装，”鲁淑的声音冰冷刺骨，“一个时辰后，出城！回禀吴主，就说…赵子龙以涡水之火，拒我东吴之盟！”
他拂袖转身，目光最后扫过太守府的方向，带着刻骨的寒意。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几条战船和几百吴兵，更是将吴蜀之间那层脆弱的盟约，烧出了狰狞的裂痕。
而在驿馆外一条僻静的巷弄深处，一道几乎与墙壁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在确认鲁淑车队开始收拾行装后，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片刻后，一只不起眼的灰鸽扑棱棱飞起，带着关于陈留昨夜剧变的消息，箭一般射向北方邺城的方向。
太守府书房，赵云听着姜维关于黑石滩大捷的禀报，脸上并无喜色。他走到窗前，恰好看见那只振翅北飞的灰鸽掠过天际。他目光沉静，手指拂过窗棂那道新鲜的刮痕，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特制鞋底沾带的、极其细微的河岸红黏土的颗粒。
“告诉赵广，”赵云的声音平静无波，“清理战场时，仔细搜搜那些吴军斥候的尸身…特别是他们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