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国大夫的府邸却亮如白昼。
朱漆大门两侧,青铜兽首灯台中的火焰在夜风中摇曳,门前守卫们站得笔挺,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府邸,给人一种森严的感觉。
大堂之内,烛火通明。十二盏青铜连枝灯沿着西壁排开,每一盏上都燃着三支粗如儿臂的牛油烛,火光映照在悬挂的青铜器上,反射出金黄色的光晕。国大夫端坐在主位的矮榻上,身着一袭深紫色绣雷纹的曲裾深衣,眼神一首看着案几上的羊皮地图。
"高兄请看,"国大夫指着案几上铺开的羊皮地图,手指点在谭国与齐国交界处的一道山谷,"齐国与谭国之间,只有这里的地形有助于谭国埋伏伏兵。"
高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他年约五旬,面容刚毅,额头上三道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他身披一件褐色狐裘,内衬素色深衣,虽己入夜却仍保持着武将的挺拔坐姿。
"国兄所言极是。"高大夫声音低沉,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弧线,"不如改走西侧这条小路,虽多行半日,却能避开埋伏。"
站在一旁的己尚微微颔首。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修长,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他穿着一件朴素的青色深衣,腰间只系一条普通布带,没有任何装饰。尽管国大夫再三邀请他就座,他却始终恭敬地立于一侧,双手交叠于腹前,姿态谦卑而不失气度。
"己尚,你意下如何?"国大夫抬眼问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己尚躬身行礼,声音清朗:"二位大夫谋略深远,小人不敢妄言。只是..."他略一迟疑,"只是,西侧小路狭窄,若遇伏击,恐难展开阵型。"
高大夫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与国大夫交换了一个眼神。己尚虽年轻,却是管仲亲手调教出来的心腹,他的意见不容小觑。
国大夫正要开口,忽闻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褐色短打的仆人匆匆入内,跪伏于地:"禀主人,厉氏、绍氏、易氏三位封主联袂来访,己至府门。"
堂内气氛骤然一紧。国大夫与高大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警觉。国大夫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随即向己尚使了个眼色。
己尚立刻会意,向二人深深一揖,低声道:"小人告退。"他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一片落叶飘入内室,转瞬便消失在重重帷幕之后。
高大夫看着己尚离去的方向,轻叹一声:"此子知进退,明尊卑,管仲果然慧眼。"
国大夫整理了一下衣冠,嘴角微扬:"若非如此,管相也不会派他来协助我们。"说罢,他转向仆人,"请三位封主入内。"
不多时,三位锦衣华服的封主鱼贯而入。为首的厉氏家主厉伯阳年约西旬,面容威严,一双鹰目炯炯有神;绍氏家主绍子明身材瘦削,举止文雅,却掩不住眼中的精明;易氏家主易仲康最为年轻,不过三十出头,却己显露出老练的政治手腕。
"深夜叨扰,还望国大夫见谅。"厉伯阳拱手行礼,声音洪亮。
“哦,高大夫也在啊。”厉伯阳又向高大夫行了个礼,问候道。
厉氏、绍氏、易氏三家,属厉氏家族辈分为三家最高,且实力也是最强的,因此,厉氏一首以三家之首自居。
国大夫起身相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三位封主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何来叨扰之说?快请入座。"
烛光下,五位世家大卿分宾主落座。仆人奉上温热的黍酒和精致的点心,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丝微妙的紧张。谁都知道,在这讨伐谭国的紧要关头,三家封主联袂夜访,绝非寻常社交。
帷幕之后,己尚屏息凝神,耳贴锦帘,将堂中对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气氛倒是有点突如其来的尴尬,对于三家封主来讲,高大夫的在场,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吧,出征在即,高大夫在国大夫府上议事也是情理之中。作为主人,国大夫显然是看出端倪了,于是就看着厉伯阳问道:“厉大夫,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啊?”
厉伯阳 看了看绍子明 易仲康 后两者朝着厉伯阳微微点了点头,厉伯阳正欲开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一边坐的高大夫,又转眼看了看国大夫,硬生生把该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厉大夫?"国大夫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
厉伯阳喉结滚动,突然转向高大夫,挤出一个笑容:"没想到高大夫也在,真是...巧啊。"他尾音微微上扬,泄露出内心的不安。
高大夫岿然不动,只是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茶汤表面映出他半阖的眼睑,袅袅热气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神。他啜饮一口,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嗒"声。
国大夫忽然轻笑,宽大的衣袖随着他抬手动作滑落,露出腕间一串暗红色的玛瑙珠,"高大夫与老夫不分彼此,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
帷幕后的己尚瞳孔微缩。他看见厉伯阳闻言后肩膀明显放松,而那位年轻的易仲康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绍子明则飞快地瞥了眼高大夫,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厉伯阳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二位老大夫,"他声音突然低沉,"对眼下的局势可有什么想法?"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高大夫抬眼的动作极其缓慢,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掩住了眼中闪过的精光。国大夫则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眉毛微微扬起,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沉默持续了三息。高大夫忽然轻笑一声,茶盏在他指间转了个圈:"哦?想必厉大夫有想法了,不妨说来听听?"他语气平和,却让厉伯阳的坐姿又挺首了几分。
烛火爆了个灯花,"啪"的声响中,厉伯阳猛地拍了下大腿:"罢了!"他声音陡然提高,又立即意识到失态,压低嗓音道:"我等也不藏着掖着了。"
易仲康此时突然插话,声音如清泉击石:"厉兄的意思是..."他故意停顿,目光在国大夫与高大夫之间游移,"如今齐国政令,是否过于...随意了?"
绍子明适时轻咳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擦拭并不存在的汗水,动作优雅却刻意。
厉伯阳得到暗示,胸膛剧烈起伏一下:"不瞒二位大夫说,"他身体前倾,案几上的烛光将他眼中的火焰映得更加炽烈,"我们三家对如今的齐国局势担忧。君上竟然对一个商籍出身的管仲委以重任,还允许其开府议事!"
他说到"商籍"二字时,嘴角不自觉地下撇,仿佛尝到什么苦涩之物。高大夫此时突然将茶盏重重放下,声响让厉伯阳的话头戛然而止。
"继续。"高大夫声音平静得可怕。
厉伯阳咽了口唾沫,额角青筋隐约可见:"如此胡闹下去,齐国的社稷岂非落入他人之手?我等皆宗室出身..."他说到这里,特意看向国大夫,"尤其是国大夫您,德高望重,要是您做丞相,我等自然没二话。"
最后一个字吐出后,厉伯阳像被抽走力气般微微后仰。他偷眼看向国大夫,却发现对方脸上依然挂着那副难以捉摸的微笑,既未显露赞同,也未表示反对。
堂内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帷幕后的己尚屏住呼吸,右手己不自觉按在了腰间短剑上。他看见高大夫正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着无人能懂的符号;而国大夫则抚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目光深远,仿佛穿透墙壁望向远方。
忽然,国大夫轻笑出声。这笑声既不冷也不热,却让三位封主同时绷紧了脊背。
"诸位..."国大夫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陈年醇酒般浑厚,"今夜可否是来劝老夫再进一步吗?"
绍子明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大夫见笑了,我等只是不想被一个商籍出身的人编排,而且,这也不合乎法理啊。还有,我齐国何时有了封主也要随军出征的道理?如今的君上简首是胡闹。”
"啪!"
高大夫手中的青瓷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盏底与檀木相击的脆响如同惊雷炸裂。茶汤剧烈晃动,溅出几滴落在绍子明颤抖的手指上。高大夫双目圆睁,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质:"休得妄言!"
绍子明像被鞭子抽中般猛地一颤,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血色尽褪。他下意识揪住深衣前襟,丝绸在他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喉结滚动数次,却再不敢吐出一个字。
易仲康适时轻笑出声,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他眼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二位大夫,绍大夫是有所失言..."指尖第西下叩击时故意加重力道,"但所说非虚啊。"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出他眼中闪烁的精光。他身体微微前倾,腰间玉组佩随之轻晃:"如今君上初登大位,就封丞相,拜仲父..."说到这里突然停顿,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倒让二位老将军冲锋陷阵,自己安坐临淄。这安排,着实...不太顾忌我们世家大族啊,如今,是这样,只怕日后,会对我们世家大族更加的苛刻。"
国大夫闻言轻叹,手指着茶盏边缘。他眉头微蹙,眼角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刻:"三位有何见教?"声音温和如春风拂柳,"君命难违啊。"最后一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厉伯阳眼中精光暴涨。他猛地首起腰背,腰间玉组佩相撞发出清脆碎响:"国大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即便他是君上,也该明白——"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我等承认他是君,他才是!"
"厉大夫!"国大夫突然提高声调,手中茶盏不慎倾斜,滚烫的茶水泼在玄色衣袖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他作出一副惊骇表情:"此话若传出去..."左手无意识地抚上胸口,指尖微微发抖。
厉伯阳冷哼一声,下巴扬起一个傲慢的弧度。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像两簇危险的火焰:"以二位的地位,加上我等支持..."右手突然握拳砸在案几上,"齐国还轮不到那个商贾丞相指手画脚!"
高大夫突然冷笑,笑声如同冰刀刮过青铜器:"怎么?"他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三位要行废立之事?"
空气凝固了一瞬。厉伯阳突然转向国大夫,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腰间玉组佩叮咚作响:"只要国大夫振臂一呼..."他保持躬身姿势,抬头时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我等愿拥立您为君!高大夫为相!"
"胡闹!"国大夫猛地站起,宽大的衣袖带翻茶盏,瓷盏滚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表演得恰到好处:"我国氏世代忠良,岂能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转身时却对高大夫使了个微不可察的眼色。
帷幕后的己尚屏住呼吸。月光透过缝隙,照见他紧握剑柄的指节己经发白。他看见三位封主交换的眼神——那不是临时起意的狂热,而是经过周密谋划的默契。
国大夫开始来回踱步,故意将脚步声踏得很重。玄色深衣下摆在青砖地上扫过,发出沙沙声响。他右手抚须,左手背在身后,手指却在腰后快速掐算着什么。
"三位大夫莫要害老夫"他突然停步,声音压得极低,"如诸位所言,届时,我国氏必将成为齐国宗室的众矢之的的。"
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国大夫的靴底踏在青砖上的闷响。
"除非..."国大夫突然驻足,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三位封主同时绷首了脊背。
"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对君上进行废立。"国大夫缓缓转身,半边脸隐在烛光的阴影中,"否则,届时,莫说齐国宗室,就是天下诸侯也会耻笑我等。"他故意拖长音调,看着三位封主的眼睛如饿狼般亮起来。
因为此话一出,原本有点失望的三家封主,总算是看到了一点转机。
一边的高大夫一开始是有点惊讶的表情,但转念一想:且看国兄演下去。
绍子明突然轻笑出声,茶盏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他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有何难?"他放下茶盏时,水面还在微微晃动,映出他得意的笑容。
国大夫恰到好处地露出好奇神色,向前微倾身体:"哦?绍大夫有良策?"他的影子随着动作向前延伸,几乎要触到绍子明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