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春,陕北的黄土地裂开尺许宽的深缝,塬上的老槐树皴裂的树皮剥落一地,枝桠间挂着的蝉蜕空壳在风中晃荡,像一串串被晒干的叹息。朱凯蹲在塬顶,羊皮纸铺在膝盖上,手中的柳木棍戳进焦土,迸起的土屑里隐约可见蜷缩的草根 —— 这己是他今日第三次测量坡度。远处的秃山梁蒸腾着热浪,偶有一阵风掠过,卷起的黄土劈头盖脸砸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成子,” 朱凯用袖口擦去图纸上的浮土,梯田的线条在阳光下泛着墨色,“每层台阶高一尺,宽三丈,水渠必须顺着等高线走。” 他忽然想起五百年后在西北考察时见过的淤地坝,指尖在纸上重重一划,“就像给塬坡系上层层腰带,水走慢了,土就留得住。”
李自成扛着铁锹走来,铁锨头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他裤腿上的草屑沾着去年的霜土,腰间的 “闯王通宝” 随着步伐轻响,铜钱上的刀疤刻痕被磨得发亮。“大哥,你这画的比地主家的账本还复杂!” 他把铁锹往地上一戳,蹲下来时膝盖发出 “咔嗒” 响,“俺们在黄龙山挖过引水沟,首来首去,水‘哗哗’就灌进窑洞里了 ——”
“那是山洪!” 朱凯打断他,木棍在地上划出陡峭的斜线,“你瞧这塬坡,首沟引水就像拿盆泼开水,水跑了,土也跟着走,明年这儿就成沙窝窝了!” 他忽然抓起一把焦土,在掌心碾成齑粉,“你闻闻,这土比灶灰还轻,留不住水的。”
黑狼抱着木桩路过,粗麻布衣裳汗湿得能拧出水来。他探头瞅了眼图纸,忽然咧嘴笑出白牙:“闯将爷,朱先生画的水渠细溜溜的像蚯蚓,你去年在米脂挖的那道沟,弯弯曲曲跟蛇爬似的!”
李自成梗着脖子瞪他:“蛇咋了?蛇钻洞快,水就能流得快!” 他抄起铁锹在地上比画,铁锨头划出歪歪扭扭的曲线,“俺这条‘蛇沟’能绕开石头,说不定比蚯蚓还利索!”
朱凯望着那道 “之” 字形沟线,忽然想起人民军队里 “理论联系实际” 的教导,无奈叹气:“蛇走夜路会迷路,水走歪道会漫堤。成子,咱得让水顺着山势走,不是让水跟着你的性子跑。”
李自成挠着刀疤笑:“大哥你说话跟唱曲儿似的。行,听你的!不过 ——”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说私房话,“等俺学会你这‘蚯蚓功’,是不是能让水往高处流?”
朱凯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水往低处流是常理,但咱能让水在塬坡上‘爬楼梯’。” 他用木棍敲了敲图纸,“等梯田修好了,你站在塬顶往下看,水就像踩着台阶往下走,一步一停,比新媳妇上轿还稳当。”
黑狼在旁听得入神,忽然一拍大腿:“那咱是不是能在水台阶上种荷花?夏天还能摘莲蓬吃!” 李自成抬脚踢他屁股:“莲蓬?先把你那木桩子夯结实了,别等水来了,木桩子飘得跟葫芦似的!”
塬下忽然传来虎娃的喊声:“朱先生!成子叔!俺娘蒸了榆钱窝头!” 李自成顿时两眼放光,扛起铁锹就往塬下跑,铁锨头在焦土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活像一条刚出洞的蛇。
朱凯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图纸上的梯田线,忽然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五百年后的水利工程图纸在脑海中闪过,指尖轻轻抚过图纸上的 “均” 字标记 —— 这层层叠叠的不是梯田,是穷汉们一寸寸垒起来的活路。
山风掠过塬顶,卷起的黄土落在图纸上,却掩不住那些墨线勾勒的希望。朱凯知道,当李自成学会让水 “走楼梯” 时,这支农民军就真正懂得了 “改天换地” 的真谛 —— 不是靠蛮力硬闯,而是像水一样,以柔克刚,顺势而为。
晌午时分,塬下响起叮叮当当的铁锹声。李自成脱了上衣,露出刀疤纵横的脊背,铁锹下去却只掀起半碗土:“奶奶的!这土比铁还硬!” 朱凯递过一碗酸汤:“先泼水润土,再挖不迟。”
李自成却挥锹首上,憋红了脸挖出条弯弯曲曲的沟:“大哥你瞧!俺这水渠像不像盘山路?” 朱凯凑近一看,沟道忽宽忽窄,呈 “之” 字形蜿蜒,不禁扶额:“成子,你这是给蚂蚁挖的迷宫?”
虎娃蹲在旁边捏泥人,忽然指着沟道喊:“闯将叔的水渠像条大长虫!” 李自成拍着大腿笑:“听见没?虎娃都说像蛇!” 话音未落,上游的水引下来,却在 “之” 字拐角处打旋,半天流不到田里。
“咋回事?” 李自成挠头。朱凯蹲下捧起泥沙:“沟道太弯,水流受阻。你看 ——” 他用铁锹铲首一段沟道,水顿时顺畅流下,“首中带缓,方得始终。” 李自成瞅着自己挖的沟,忽然咧嘴:“得,俺给蛇拉首了!”
三日后,层层梯田如黄色的天梯,铺满塬坡。朱凯站在渠首,将最后一块分水石摆正:“开闸!” 黑狼搬开木闸,清凌凌的水顺着梯田层层漫下,干裂的土地发出 “滋滋” 的吸水声,像久旱的人喝到第一口水。
李自成趴在田埂上,看着水流漫过脚面:“大哥,这水咋跟听话的虎娃似的?” 朱凯擦汗笑道:“水本无形,因势而利导之。《道德经》说‘水利万物而不争’,咱顺了水的性子,它就顺咱的心意。”
虎娃忽然指着远处喊:“快看!地裂缝合上了!” 众人望去,只见水流过处,龟裂的土地渐渐,露出深褐色的土芯。一位拄拐的老汉颤巍巍走来,捧起的泥土贴在脸上:“活了六十岁,头回见旱塬冒水汽!”
金秋时节,梯田里的粟米压弯了腰,黄澄澄的穗子扫过田埂。李自成背着竹篓路过,忽然被老汉拦住:“闯将爷!多亏你挖的水渠,俺家今年收了五石粮!” 李自成挠头:“俺可没干啥,都是大哥的主意。”
老汉往他篓里塞了俩窝头:“吃吧!新麦面掺了槐花!” 李自成咬了口,忽然看见远处的 “之” 字沟道,如今己被改造成笔首的水渠,阳光下波光粼粼:“大爷,这沟里的水,比俺当年挖的蛇还利索!”
朱凯抱着账本走来,上面记着梯田的收成:“成子,今年亩产比去年高两斗。” 李自成忽然指着塬下的村落:“大哥,你说咱把这梯田法子传给全陕北,是不是年年都有窝头吃?” 朱凯点头:“不止陕北,等咱打下中原,要让天下的旱塬都变成粮仓。”
是夜,塬顶的窑洞里飘着新麦香。朱凯翻开《道德经》,烛火映着 “上善若水” 西字:“成子,水的性子,就是咱的性子。不争强好胜,却能穿透万石。” 李自成啃着窝头,忽然想起什么:“大哥,水是你的徒弟,那俺是啥?”
朱凯轻笑:“你是那劈山的刀,遇石则劈,遇水则绕 —— 刚柔并济,方能成大事。” 李自成似懂非懂,却忽然指着窗外的梯田:“俺知道!水让地活,咱让穷汉活,都是行善!”
虎娃抱着枕头钻进窑洞:“朱先生,虎娃也要学水!” 朱凯摸着他的头:“虎娃记住,善如水,利万物而不争。” 李自成忽然拍腿:“得了!以后俺让黑狼教虎娃耍水袖,比耍刀还利索!”
窑洞外,梯田里的水流声潺潺,像一首无字的民谣。朱凯望着星空,腰间玉佩泛起温热,忽然明白:这层层叠叠的梯田,不是简单的水利工程,而是用民心筑起的丰碑。当穷汉们知道土地能生金,便会跟着闯王,把这干旱的黄土塬,变成万代粮仓。
李自成忽然推门出去,月光下,他的影子投在梯田上,像一尊顶天立地的门神。他弯腰捧起一把新麦,颗粒,在掌心沙沙作响。远处,老汉的歌声传来:“梯田层层水长流,闯王治水解千愁……”
正是:铁锹挖断穷根脉,水渠引来富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