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卢生苏醒的时候,眼前是一张萎黄的脸,脸上有被烈日灼伤的皴红色。卢生虽然多了一世记忆,但眼前的脸他还是永远忘不了。没有一个词能超越姐姐二字,对于从小失去母亲的人来说,姐姐才是那个含辛茹苦的人……他能想象他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姐姐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背着他,双脚陷进乡下的泥地里,用力才能出……
“卢生,你醒了……可吓死姐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虽然一直对着卢生唠叨,可这些话,貌似都是说给自已听的,仿佛就是一句句的自我安慰,因为她实在无法想象没有弟弟之后,自已该怎么办。
“姐,我没事,放心吧。”
卢生的姐是卢香,按照村里的习惯,姐姐这样的丫头片子,是不配拥有姓名的,小时候叫小丫,二丫,三丫,然后找个人嫁了,她们就会被称呼李家媳妇,张家二媳妇,或者二娃她娘,死了碑刻上才会出现一个姓:王氏卢老太君云云,然而卢生觉得,他的姐姐配拥有一个姓名。
虽然在他的记忆里,姐姐胆小怯弱,逆来顺受,就是被这个封建礼教压榨只剩一口气的丫头片子。然而,这一切丝毫不能阻碍她成为卢生的姐姐, 她用她最弱小的身躯,微不足道的力量,苟延残喘的为卢生遮风挡雨。
卢香朝门口望了一眼,从怀里取出一个破陶碗,里面竟然装了一碗清蒸鸡蛋,卢生觉得姐姐会魔术,就像黄粱梦里的魔术师,徒手变出一个金鱼缸。
卢香再次看向门口,确定没有人,才鬼鬼祟祟的低声说道:“快吃吧,吃了鸡蛋,身体好的快。”仿佛鸡蛋就是仙丹灵药。
是的,鸡蛋不是仙丹,却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的灵药。
房间门突然被大力推开。
一个佝偻的老婆子,带着另外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半大小子。一进门就指着卢香手里端着的蒸鸡蛋,得意的说道:“娘,奶奶,我就说吧,大丫偷了家里的鸡蛋。”
老婆子用拐杖重重的杵了杵地:“大丫,你这都不问一声,就拿家里的鸡蛋,什么时候也学会做贼了?”
如果论血缘的话,佝偻的老婆子是卢生和卢香的亲奶奶,如果论亲情的话,或许她偏心得像是得了失心疯,甚至连普通路人都对卢生姐弟更好一些。没有人知道这位亲奶奶的姓名,村里人都只知道她叫“卢老太”。
卢香着急辩驳道:“奶奶,弟弟都昏过去,您老就让我拿一个鸡蛋,给弟弟补身子吧,他也是您老的亲孙子啊。”
卢老太却丝毫听不进去:“他从小身子骨就不好,算命的说他命不长,就别浪费家里的好东西了。”
“就是大丫,你弟弟就是个无底洞,好东西还不如留给我们家宽娃,好歹替咱们老卢家传宗接代”。说话的 中年胖女人是卢生的二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并且算命的说她儿子们都是富贵相,将来是能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的,所以二婶一家一直得到卢老太的偏爱。
二婶不经意了的走到卢生床前,装做不经意的端起那一碗鸡蛋羹,用嘴吹了吹,其实鸡蛋羹早就凉了,根本用不着她装腔作势。她把鸡蛋羹挖出来,叫过自家的小儿子:“宽娃,过来趁热吃了,多吃鸡蛋补补脑子,咱将来可是要读书考状元的,等将来当了大官,好孝敬你爷爷奶奶。”
卢老太听见二媳妇这么说,脸笑的跟一朵菊花一样,疼惜的抚摸着小孙儿卢宽的头:“乖孙子,快快吃,别浪费了。”
她说的浪费,应该就是给卢生吃了,给一个短命鬼吃鸡蛋,这可不就是浪费吗?
卢生看着眼前三个人的表演,觉得甚是可笑,他经历黄粱一梦,多了一世记忆,又哪里会把眼前这些小伎俩放在心里。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先脱离这个家,他回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跟眼前这些人精神消耗的。
“二婶,奶奶。”虽然没有什么亲情,但一个称呼而已,他也懒得和两个老妇人计较:“我和我姐,在这个家里,实在是拖累家里了,我看我和姐还是出去单过吧。”
“你是想分家?我和你爷爷可还没死!”卢老太顿时感觉火冒三丈。
“奶奶,也不是分家,就是我们姐弟实在太拖累家里,我们也不要家里任何财产,只是出去单过就可以了。”卢生,好言好语的相劝。
二婶子狐疑的看着卢生,觉得这小子,醒来之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以前唯唯诺诺,半天放不出来一个屁,怎么突然说话如此条理清楚,竟然丝毫挑不出什么错处。
“那可不行,你们这样一走,那村里人还不得说我们老卢家,欺负你们两个孤儿?”卢老太竟然还是个要脸面的?然后他又想了想:“家里这么多活谁干?”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突然点醒了二婶,这大丫要是走了,今后家里的脏活累活不都得自已做?这可怎么行,于是也开口道:“不行,我不同意分家,爹娘都还在,分家给村里人看笑话。”
卢生艰难的坐起身来,见卢宽端着碗还没开吃,于是跟他道了句:“谢谢。”顺其自然的把鸡蛋羹一饮而尽,这鸡蛋羹蒸的十分丝滑,卢香为了让卢生多补点,鸡蛋只有一个,只能多加了水。
是很轻松的,被卢生一口就喝了下去。
喝完鸡蛋羹,卢生抹了抹嘴:“你看我们两姐弟,父母也不在,每天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我们也挺过意不去的。家里鸡蛋少了,粮食少了,也都说不清楚。我们两姐弟,现在也能自食其力了,搬出去过,村里人不能说啥,再说了也是我们俩姐弟自已的主意。”
由于卢生说的话颇有道理,两个女人甚至都没有办法计较他吃鸡蛋的事情。见两个女人都动了心思,卢生继续添把火:“要不就把里长叫来,就说我们姐弟自愿分家的,让他给做个见证。”转头对二婶子道:“二婶也不用反对,如今我们要是分家,我和娘可以分文不取,若是等我爹回来,二老百年之后分家,那家产可是要平分的。”
老卢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之家,但好歹也有六间砖瓦房,二十多亩良田。二婶仔细一寻思,如今这个机会,可遇而不可求。趁着老大家外出服徭役,生死不知,把家分了,签字画押,就算老大真的没死,回到村里,白纸黑字,他也说不出什么,这家产可就都归了她们老二家了。
“你这个半大小子说话,怎么算数?”
“自然是算话的,我们家现在不就只剩我和我姐了吗?我们两都同意的,自然就是我们家的决定。”
卢生看着卢香,她此时一脸焦急:“弟弟,这可不行,分了家我们两个小孩子,上哪住去?”
卢生只能轻声安慰姐姐:“放心吧,姐姐,一切都不一样了。”
见二人小声嘀咕什么,二婶子怕又搞出什么变故来,:“要分家也可以,但是你们姐弟,必须现在就搬走,家里什么也不准带走。”
“那可不行,林子那间小屋子归我们,还得分我们两床柳絮被子,还要十天的口粮,十天之后,我们姐弟是死是活,都跟老卢家没有一点关系。”
卢老太这才想起,村后林子里,他们家还有一间小屋,那是老大家之前夜里看林子,自已动手搭的一个小棚子。本也是老大家的,就送给她们吧,就当送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