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艰难

宋拾年 原石君 5364 字 2025-07-08 17:40

从头到尾,徐三娃都只涨红着脸,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徐家婆娘到了周庄也是手足无措,拘束之极。周原心想她们可能都还没吃饭,便吩咐厨房送了两份过去,等他一会从屋外经过时,都能听到里面传来吃东西的吸溜声。

生活不易啊!周原叹了口气。

七叔已经回来了,左右今晚无事,周原便问起这事。

“徐老六家是挺不容易的,五年前他婆娘得病,听说是花了五六千钱,不过人保住了,但他小孙子前年病泱泱的拖了大半年,听说前后又花了七八千钱,到最后人也没留住,就是那一下,让他家差点没抗住啊。”周良感慨道。

“总共也就一万钱出头?也不过五六两的银子吧?不该如此吧?”周原疑惑的问道。

“小少爷你是一直没静下心来当家,所以不知道情况啊”周原以往性子未定,对庄上的事情太不上心,当真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地主,不过如今他既然愿意听,周良也是耐心为他解释:

“对咱们家来说,当然是不用操心的,但佃户人家,跟咱们家可不一样啊......”

听周良细说一番,周原才算明白过来:

周庄在秣陵要算良善之家,在官府也有相当可靠的关系,抽税抽丁也都由周家统一应付,不消佃户另行缴纳,但周庄对庄上佃户的抽成比例,往年里也从未有低过五成的。

而佃户人家,他们租种周家的田地,在依附于周家之余,可以说都是身无余财。

以徐家为例,家中总共五口人,有两个男丁,将徐三娃的婆娘和十多岁的大儿子算上,差不多能算四个壮劳力,他们租种周庄三十亩田地,差不多已经是达到身体所能操劳的极限了。

而三十亩田地,在江东地界,以正常年景来说,一年的收成大约在六十担左右,除去缴纳给周庄的,自已余下的能有三十担左右。

一年三十担粮的收成,再在山野荒地间采摘些野草野菜等,也能让一家五口人都吃上饱饭,只是不能常吃上肉罢了。

但账不能这么算的。

耕种土地,尤其是一人耕种这么多的土地,不能不用到铁器,不能不用到畜力。

畜力这边,周庄每年基本还能提供给佃户,毕竟庄上的牲畜基本都是庄上所有,交给佃户轮流饲养,轮流的免费使用。

但铁器,可就得佃户自已掏钱买了。

而这年头的铁器的昂贵,简直让周原咋舌。

即便是以周庄的名义大批量的采购,一斤粗铁,县里都要二十文一斤,一斤精铁,更是高达百文以上,若买成品,价格更要往上面激增一两倍,甚至两三倍不等!

而这年代的铁器质量之差,不要说粗铁了,便是所谓的精铁,周原也是深有体会——以他们这段时间在江宁采购的上品精铁来说,连后世随处可见的螺纹钢都差得太远。

而如此品质的铁器质量,农户们使用过程中的损耗,也是相当的惊人的。

以徐家的耕种数量,每年铁器上面消耗个千文左右,当真也不算多。

何况除了铁器外,还有盐。

人要生存,可以一月,甚至一年不吃肉,但绝不可不吃盐。

所谓粗茶淡饭,对贫苦人家来说,茶是不敢想的了,淡饭也是常态,但再淡,重体力下,一人一年两斤盐,那是最低的限度了。

而盐价,最近二三十年来,秣陵县向来没有低于一百文一斤的。

光盐铁这两样,徐老六一家五口,每年的支出,就要减去五六担粮。

单就这些,就能让一家数口在平日里过得紧巴巴的了。

所以庄上的佃户,普遍都是经年不沾肉荤、不买酱醋,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不置换衣物,

一衣传三代,人走衣还在,这种说法虽然略显夸张,但也夸张得有限,其中的心酸也只有亲历者才有体会。

不是不想,实在是买不起而已。

而家中锅碗瓢盆这些东西,更是爱惜爱惜又爱惜,当做传家宝一样的珍惜,以至谁家佃户家分家时,多分到一口铁锅,都是占了天大的便宜的了。

更何况徐老六一家,前些年家中连续遭受两场大病,花了上万铜钱,以徐家的能力,即使年年风调雨顺,恐怕也要省吃俭用十年以上才能还清。

......

听七叔半天时间的细细道来,周原才了解到庄上人的困窘。才能理解为何当初七叔为何招募人手时,反对再给钱粮,他也才能理解为何徐老六坚持不让孩子到江宁去治疗了,

徐老六不是不想,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唉......

周原沉默无言。

而听七叔所说,其实周庄佃户的处境,在秣陵周边还要算是好的了的,毕竟他们周庄虽然佃租都是江东的五成惯例,但所有衙门安排的徭役都轮不到这些佃户头上,单单就这一项,就已经让这些佃户轻松了太多太多。

到了今天,周原对徭役的情况也只是有个大致的了解,他只是一直听七叔说这算是周庄给予庄上佃户的一项福利,不过对其中的详情还是不太清楚,今日晚间有闲,也刚好能听七叔说说这些方面的情况,才知道这项所谓的福利,也当真是福利不假了。

所谓的徭役,在江东等地,乃是在农闲之时,由府县衙门统一组织起当地的百姓,参与各类垦荒、路桥修建、税赋运送、水利建设、城防官衙维护等等各类事项,食宿都由官府安排,并酌情给予一定的报酬。

要说起来,农闲之时能有活做,能混到饭吃,还能混点工钱,那这徭役也算是这些过得清苦的百姓一项福利,是要努力争取的了,但自古以来,除去极少数时间外,徭役向来都是让所有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以秣陵为例,至少在七叔周良的记忆中,衙门的徭役向来都是不管饭的,需要服徭役的百姓自备吃食,而且时间不短,每年至少半个月打底,中途要是受伤生病,死了残了那都是自已活该,完工之后则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至于工钱?开玩笑!给衙门做工,没做到满意,不抓去蹲大狱挨鞭子就算是衙差们仁慈了,还敢去要工钱?怕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了!

而且情况还不止于此。

据七叔所说,若是没有与安排的衙差打点好,那服役之时被来回折腾是肯定的了,今日让你在县东头忙活,然后晚间再指派你去县西头那边去,等你累死累活的走上三五十里路赶过去,或许做了没两三天,那边又会将你指派到另外一个远地,十天半月下来,光路都要走上几百里,还不敢耽搁,更不敢抱怨,

而若是遇到与衙差有仇,若是那衙差起了心不想给条活路,那手段则要更加狠厉:

七叔记得秣陵县十多年前有户刘姓小地主,家里本还有百余亩田产,奈何得罪了县衙中的一人,然后直接被摊派到了押运百担军粮到保德军(今府谷)的差事,还必须亲自押运过去。

保德军离秣陵足有四五千里之遥,任谁都知道被摊派上这差事都是要命的,奈何那刘姓的地主在秣陵县里没人依靠,找人门去求饶也不被理会,万般无奈下也只能乖乖就范。

结果那刘家人主仆十余人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交待进去半数的人命才走了个来回,回来后还落了病根,没半年就断了气,其家产田宅也很快被罚没分食,妻女也都沦为其余人的玩物,整个家庭也成为一众衙役震慑乡野的典范......。

听到七叔说起这些,周原也是听得摇头:连小有家产之人都经不起徭役的折腾,何况是那些无依无靠的佃户贫民呢?

当然了,官府的徭役再狠,也是与他周原无关的,毕竟他祖父周淳的名声在江东都是极为响亮的,加之沈、陈、余等家的相互关照,他周原能将庄上被登记在册的税赋交足,就已经是相当的给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