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背着那个藏匿着墨色石片的破背篓,拖着酸软疲惫的身体回到林家土屋门口时,仿佛己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山林中那番生死一线的奇诡遭遇消耗了他太多精神,也让时间感变得模糊。
吱呀——
他轻轻推开那扇腐朽的木板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昏暗的油灯依旧在角落挣扎着释放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屋内仿佛凝固的、比之前更加窒息的空气。林小草还蜷缩在墙角那片破麻布里,但此刻小小的身躯蜷得紧紧的,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着,传来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声音很小,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却像细密的针,扎得林默心口发麻。
视线移向土炕。
父亲林福贵佝偻着背,背对着门口,首首地、呆滞地跪在冰冷的泥地炕沿下。他的头深深垂着,花白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道泪痕在油灯残光下反射出一点突兀的湿亮,从乱发边缘延伸而下,消失在凌乱的粗布衣领里。他枯槁的双手死死地撑在膝盖上,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彻底垮塌,手臂上的青筋如同枯藤般虬结暴起,剧烈地颤抖着。整个背脊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劣弓。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是那种生命之火燃尽后残留的灰烬味道,混着一种空洞的冷意。
林默的目光越过父亲僵硬的背影,落在炕上。
林孙氏依旧半倚在那里,姿势似乎与林默离开时并无太大不同。不同的是,那双曾因痛苦而紧闭、也曾因微弱期盼而睁开过的浑浊眼睛,此刻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她灰败的脸颊比之前更加深陷,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无声的、凝固的弧线。一条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帕子落在她身侧冰冷的草垫上,一半还压在她枯瘦的手指下。
就在林默的目光定在林孙氏毫无生气的脸庞上的瞬间——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骤然从墙角那个小小的蜷缩身影中爆发出来!林小草像一只被烧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麻片堆里弹跳起来!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带着无尽绝望和尖锐痛楚的力量!她不顾一切地扑向土炕,撞开跪在炕边如石化般的父亲,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小手,疯狂地、徒劳地去抓母亲己经冰凉的手,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娘!娘你醒醒!娘你不要睡!草儿听话!草儿再也不饿了!娘你别不理草儿!娘啊——!”
女孩稚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悲伤和嘶喊而扭曲变调,如同杜鹃泣血,每一声都带着要将心肺撕裂的力道。她整个身体都在打摆子,巨大的悲痛让她无法站立,几乎是挂在冰冷的炕沿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摇晃着母亲那只毫无反应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魂魄重新摇回那具枯槁的躯壳。
这悲怆到极致的哭喊,终于击穿了林福贵那石化般的沉默。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在昏黄灯光下露出的脸上,是彻底垮塌的绝望!浑浊的老泪和着鼻涕不受控制地奔流而下,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涂抹。他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带着巨大痛苦和自责的长嚎,如同濒死老狼的哀鸣!他想去抓小草,想阻止她徒劳的摇晃,却被女儿疯狂的力量猛地推开!他失重般向后跌坐在地,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喉咙里只发出“嗬嗬…嗬嗬…”的、仿佛被浓痰堵住的绝望气音,整个人彻底崩溃。
林默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寒风从未关紧的门缝里倒灌进来,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冰冷地贴在他同样冰冷的额头上。他看着土炕上母亲凝固的、失去最后光亮的容颜,看着妹妹草儿那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小脸,看着父亲跌坐在冰冷泥地上失魂落魄的嚎哭…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罩子传入他的视野和耳膜。那巨大的、足以撕碎人心的悲痛并没有像火山一样在他体内爆发。
他只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首达灵魂深处的寒冰彻骨。
这寒气将他整个人由内到外、从上到下,彻底冻僵了。连指尖都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剧烈的绞痛感汹涌袭来,可就在那股剧痛喷薄欲出的瞬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山林里生死挣扎后残留的、近乎麻木的寒意强行冻结!
娘…
那个在寒夜里偷偷将破旧棉袄裹住他、用体温为他暖脚的娘;
那个在每一次父亲叹息后默默收拾碗筷、把所有苦涩吞进肚里的娘;
那个刚刚还被他喂下最后半碗冰冷树根糊糊、流下浑浊眼泪的娘…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在他离开家门,去山中为了这个家寻找最后一丝飘渺的指望时,在他为了那点微弱的、可能带来危险的光而搏命时…
他错过了最后一刻!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冲上林默的喉头!带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他死死咬住了下唇,那力道之猛,瞬间在嘴唇上咬破一道深深的口子!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汇聚,顺着苍白干裂的唇角蜿蜒流下,滴落在他破旧棉衣的前襟上,洇开一小朵瞬间黯淡的暗红。
他没有抬手去擦。嘴唇上的剧痛像一道细碎的电流,勉强刺穿了那层包裹他全身的麻木寒冰,却无法驱散半点内心的冰冷深渊。那痛感反而像一把冰冷的钩子,将他体内那被强行凝固的、名为悲痛的岩浆猛地搅动起来,却又被死死压在冰盖之下,无法宣泄,只能在冰层内部疯狂地冲撞、灼烧、撕裂!
林默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那无形的沉重一击打得立足不稳。他下意识地伸手撑住粗糙冰冷的土墙,指尖抠进墙泥的缝隙里。背上的破背篓因为身体的晃动而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响,那块冰冷的墨色石片隔着篾条和破布,坚硬地抵在他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