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雁门郡,阴馆城。
这座扼守塞外胡骑南下咽喉的郡城,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城墙上下,早己不复往日的齐整,斑驳的夯土城墙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深深浅浅的坑洞,那是投石机砸出的创伤。破碎的云梯残骸、折断的箭矢、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来不及清理的双方士兵尸体,在城墙下堆积如山,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和尸臭味。
城头上,残存的守军倚着垛口,个个带伤,疲惫不堪。他们身上的皮甲破烂,手中的兵器卷刃,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城外。
城外,是连绵不绝、如同蝗群般的营寨!黑山贼那杂色混乱的旗帜与南匈奴狰狞的狼头大纛混杂在一起,迎风招展,透着一股野蛮嗜血的气息。数不清的贼兵和匈奴骑兵在营寨间穿梭,人喊马嘶,喧嚣震天。更远处,简陋的投石机被重新组装起来,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一队队被驱赶的流民如同牲口般,麻木地背负着石块和泥土,在监工皮鞭的抽打下,为下一次攻城做准备。
郡守府临时改成的指挥所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雁门守将王成,一个三十多岁、面庞黝黑、轮廓刚毅如岩石的汉子,此刻盔甲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左臂被粗布草草包扎着,隐隐渗出血迹。他正对着墙上那幅简陋的雁门地形图,眉头拧成了死结。
“将军!西城…西城段昨日被匈奴的冲车撞塌了一角,虽然用木石堵住了,但若再遭重击,恐怕…”一名浑身浴血的校尉声音沙哑地报告。
“东城箭楼被贼兵火箭焚毁了两座,箭矢储备不足三成了!”另一名军官补充道,声音透着绝望。
“城中药材…早己耗尽…伤兵…伤兵只能硬挺着…”军医官的声音带着哽咽。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王成沉默地听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阴馆”那个点,以及代表援军路线的、从南向北延伸的虚线。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十天!整整十天!从发出那封染血的八百里加急开始,他和全城军民己经在这座孤城里,用血肉之躯硬抗了黑山贼张燕和南匈奴於夫罗十万(号称)大军的狂攻十日!
守军从最初的两千余人(郡国步兵500,狼骑200,新兵1000,及少量戍卒),打到如今只剩不到一千二百人!其中能提刀上城的,不足八百!城内的滚木礌石、箭矢火油早己耗尽,如今连民居的门板房梁都被拆来当守城器械了。粮食也即将告罄。
“援军…温侯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一个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的新兵带着哭腔问道,声音在压抑的指挥所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成身上。
王成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绝望却又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脸。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温侯令到之日,便是援军启程之时!张辽将军,乃温侯麾下第一大将,统率最精锐的并州狼骑!他说会到,就一定会到!只要张将军的铁蹄踏上雁门土地,城外这些土鸡瓦狗,必如冰雪消融!”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在这之前,都给我挺首了脊梁!想想城破之后,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会是什么下场!想想那些被匈奴掳掠的姐妹兄弟!阴馆在,雁门在!雁门在,并州门户就在!我们多守一刻,就能为张将军多争取一分时间!为温侯大军北上多争取一分胜算!”
“人在城在!”王成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狠狠劈在面前的木案上,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城亡人亡!”
“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指挥所内,残存的军官们被这决绝的气势所感染,纷纷拔出兵器,嘶声怒吼!那绝望中的悲壮,如同濒死孤狼最后的咆哮,穿透了简陋的屋顶,回荡在阴馆城阴霾的天空下。
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喊从外面传来!一名浑身是血、背上还插着半支断箭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用尽最后力气喊道:
“将军!援军…援军狼骑…旗号…‘张’!北…北面五十里!烟尘…好大的烟尘!匈奴…匈奴的游骑…正在围堵他们!”
轰!
这个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指挥所内瞬间炸开了锅!
“张将军来了!”
“是狼骑!我们的狼骑!”
“五十里!快到了!”
王成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疲惫和伤痛仿佛瞬间离体!他一步跨到那斥候面前,急声问道:“看清了?多少人马?形势如何?”
斥候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千…千骑左右…全是…全是狼骑!速度…极快!匈奴…匈奴的游骑…像狼群一样…围着他们…想…想拖慢速度…”
“千骑?”王成的心猛地一沉。城外可是有於夫罗至少五千的匈奴精骑!千骑狼骑陷入重围,凶险万分!
但此刻,没有时间犹豫!
“传令!”王成的吼声瞬间压过所有嘈杂,“所有能动弹的!跟我上城!把最后的火油!滚木!全给老子搬到北城!弓弩手!给我瞄准了匈奴的游骑!他娘的!就是用手砸,用牙咬!也要给张将军撕开一条口子!”
“通知所有百姓!援军己到城北!想活命的,有力气的,都给我上城助战!扔块石头也是好的!”
“吹号!擂鼓!给老子把动静闹到最大!让张将军知道,阴馆还在!雁门还在!并州的汉子们,还没死绝!”
“呜——呜——呜——”
苍凉而悲壮的号角声,再次撕裂阴馆城上空的阴云!
“咚!咚!咚!咚!”
沉闷却充满不屈意志的战鼓声,如同垂死心脏最后的搏动,轰然擂响!
阴馆城,这座流尽了鲜血的孤城,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向着北方那滚滚而来的烟尘,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