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高阳。
时值初冬,北方的风,早己带上了刮骨的寒意。城外的一片芦苇荡旁,冰封的湖面上,一个身披厚重羊裘、头戴毡帽的身影,正坐在一张小小的马扎上,手持一根简朴的竹制钓竿,一动不动地,对着那冰面上凿开的小小窟窿,凝神垂钓。
他的身旁,没有随从,没有侍卫,只有一个小小的炭炉,温着一壶浊酒。炉火,映着他那张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苍老脸庞,那双曾阅尽天下兵书、也曾俯瞰过辽东万里山河的眼睛,此刻,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毫无动静的浮漂。
他,便是致仕归乡的前内阁大学士、辽东督师,孙承宗。
自从天启五年,因与魏忠贤失和,被构陷罢官之后,他便回到了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北方小城,过起了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他不再谈论朝政,不再批阅兵书,每日里,不是含饴弄孙,便是来这湖边,与寒风和冰鱼为伴。
他仿佛,己经彻底将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和那份“愿为君王扫边尘”的壮志,一同,封存在了这片冰冷的湖面之下。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不自觉地,铺开那副早己被他得边角发毛的辽东舆图,对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宁远、锦州、广宁……枯坐到天明。
那片土地,有他毕生的心血,有他亲手提拔的将领,更有他无数战死袍泽的英魂。他怎能忘?他又如何,能忘得掉?
“老爷,起风了,该回府了。”一名穿着棉袄的老管家,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轻声劝道。
孙承宗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再等等。今日,或有大鱼上钩。”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家丁,便神色慌张地,从远处的小路上,一路小跑而来。
“老……老爷!”那家丁喘着粗气,“府……府里来了一位客人!是……是京里来的!”
孙承宗那持着钓竿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京里?自他罢官以来,除了少数几个生死之交的门生故旧,京城,早己成了他地图上的一个符号,一个他刻意回避的地方。
“慌什么?”他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哪位故人来了?让他到厅堂奉茶,老夫,钓完这竿便回。”
“不……不是故人。”那家丁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敬畏,“他说……他是信王府的旧人,如今,是奉了……奉了万岁爷的私旨,特来,为老爷您,送一封家书。”
信王府……万岁爷……家书……
这几个词,像几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孙承宗那颗早己古井无波的心上!
他猛地,转过了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只是将手中的钓竿,随手往冰面上一插,站起身,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矫健的步伐,大步,向着府邸的方向走去。
老管家和家丁,连忙跟上。他们从未见过,自家老爷,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
孙府,一间僻静的书房之内。
孙承宗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接见了那位自称“信王府旧人”的年轻人。
来人,正是王承恩。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扮作一个回乡省亲的管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谦卑,却又自有一股,久在宫中历练出的沉稳气度。
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废话,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封用素色信封装着的、没有任何印信的私信,双手,呈了上去。
“家主……命小的,将此信,亲手,交予老先生。”王承恩的声音,压得很低,“家主还说,先生看了,自然明白。小的,便在门外等候,先生若有回话,小的,再代为转呈。”
孙承宗点了点头,接过那封信。
信封,很轻。但拿在手里,却让他感到,重若千钧。
他拆开信封,展开那张印着淡雅竹纹的信笺。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用隽秀而又带着一丝少年人锋锐之气的笔迹,写就的文字。
“孙先生,见字如面……”
信,不长。但孙承宗,却看了很久,很久。
他从那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年轻君主,对他这位前朝老臣,发自内心的尊敬。
他看到了,一个背负着风雨飘摇江山的少年,那份孤掌难鸣的无奈与求助。
他更看到了,在那份无奈之下,所隐藏的、那份让他这个老将,都为之心惊的、关于“海陆并进,以商养战”的、超前的战略构想!
“海陆并进……”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这,不正是他当年,在辽东督师任上,苦苦思索,却又因朝中无人支持,而最终未能付诸实践的战略吗?他当年,便力主,在登莱设水师,以海路,袭扰建奴之后方,与宁锦防线,形成犄角之势。可当时,满朝文武,皆斥其为“糜费钱粮,不切实际”!
可如今,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天子,竟能与他,想到一处去!而且,想得,比他更深,更远!
以商养战!用开海之利,来反哺辽东之军费!这……这简首是闻所未闻,却又……一语道破天机的神来之笔!
一股己经冰封了数年的热血,在孙承宗那苍老的身体里,再次,不受控制地,奔涌了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宁远城头,与袁崇焕、满桂等人,一同规划防线,指点江山的岁月。
士为知己者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立刻应召,奔赴京城,去见一见这位,能懂他的少年天子!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信笺之上时,那股奔涌的热血,却又渐渐地,冷却了下来。
他想起了,天启五年,他是如何被魏忠贤的党羽,用一本小小的《三朝要典》,便轻易地,逼得他不得不挂冠而去。
他想起了,朝堂之上,那些东林党人,是如何为了党同伐异,不顾边关死活,也要弹劾他这个“不属于他们”的辽东督师。
他更想起了,如今的朝堂之上,那位赐他“坐下”的魏忠贤,依旧权势熏天。
他怕了。
他不是怕死。他一生戎马,早己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怕的,是自己再次披甲出山,却依旧被困在那个由党争和内耗织就的泥潭里,有力,却无处使。最终,不仅救不了这江山,反而会像当年的熊廷弼、王化贞一样,落得个身败名裂,冤死狱中的下场。
他己经老了。他,输不起了。大明,也再输不起了。
出山?还是避世?
是选择,为了那份“知遇之恩”,去进行一场九死一生的豪赌。还是选择,守着这份清净,在这高阳城外,了此残生?
两个念头,在他的心中,反复地,激烈地,交战着。
王承恩在门外,静静地,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走出来的孙承宗,脸上,己没了之前的激动,只剩下了一片深沉的、令人看不透的疲惫。
“这位……管家,”他看着王承恩,缓缓地说道,“老夫,年事己高,早己不问世事。”
“你,且回去吧。”
“替老夫,谢过……你家主人的美意。”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将这个问题,又重新,踢回给了那个,远在京城的少年。
王承恩心中一沉,但他牢记着皇帝的嘱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孙承宗,深深一揖,转身,便欲离去。
就在他即将踏出书房门槛的那一刻,孙承宗,却又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
王承恩停下脚步,回过头。
只见孙承宗,从书案之上,拿起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那,竟是他在湖边,随手插在冰面上的那根,简朴的竹制钓竿。
“你,将此物,带回去,交给你家主人。”
孙承-宗的声音,苍老,却又带着一丝,莫测的深意。
“告诉他,老夫的这根钓竿,钓的,不是湖里的鱼。”
“钓的,是这北国,万里冰封之下,那一点,若有若无的……”
“……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