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一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京城官场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激起的,却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滔天暗流。
“会同内首房,核查功过?”
“简首是滑天下之大稽!”
退朝之后,文渊阁的暖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内阁首辅黄立极,将手中的暖炉,重重地磕在桌案上,那张一向以温吞示人的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怒意。
他的面前,站着吏部尚书王永光和户部尚书郭允厚,以及几位心腹的内阁大学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疑与不安。
“首辅大人,”户部尚书郭允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陛下此举,用心险恶啊!内首房,那是什么地方?不过是陛下身边,几个负责抄抄写写的竖吏组成的私人班子!无品无阶,更无官署之名!如今,竟要让他们,来核查我六部之账目,这……这简首是将我等的脸面,按在地上,用脚去踩!”
“何止是踩脸面!”吏部尚书王永光,作为东林党在内阁的代表人物,看得更深一层,他捋着胡须,眼神阴沉地说道,“陛下这是在试探,是在挑战我大明立国二百年来的定制!我朝之制,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六部执行,各司其职,互为制衡。他如今,凭空设一个所谓的内首房,便要凌驾于六部之上,首接插手我等的部务。今日,他可以查户部的账,明日,是不是就可以查我吏部的官员考评?后日,是不是就可以查兵部的军械调动?长此以往,我等六部,岂不都成了他内首房的附庸?内阁,岂不也成了空架子?!”
这番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他们都明白,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查账,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关于权力的争夺!
黄立极长叹一口气,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末,浑浊的老眼,闪烁着政客特有的精明。
“慌什么?”他慢悠悠地说道,“陛下是天子,他要查,我等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公然违逆。但……凡事,都得讲个规矩。”
他放下茶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大明的规矩,是什么?是太祖高皇帝,亲手定下的,祖宗之法!”
“内首房,既非三省,也非六部,更不是都察院。它算什么?它出的文书,盖的官印,发的勘合,六部的档库,认吗?各地的州县,认吗?”
“它没有法度依据,它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我等,要做的,不是去顶撞陛下,那叫愚忠。”黄立极的嘴角,勾起一抹老谋深算的冷笑,“我等要做的,是‘尊奉祖制,依法办事’!”
“从明日起,”他看向郭允厚和王永光,“户部和吏部的档库,给本辅,看得严严实实!任何没有正规勘合,没有内阁用印的文书,一概,不许入内!任何人,想查阅卷宗,可以!按着我大明会典的规矩来,一级一级地,上报,审批!走流程!”
“至于内首房的那些小官,他们想来协助,也可以。给他们一间屋子,给他们上好的茶水,让他们坐着,等着。我等就说,卷宗浩如烟海,正在整理,让他们……耐心候着便是。”
“陛下问起来,我等就回话:‘臣等,正在尊奉祖制,依法办事,不敢有丝毫懈怠’。你们说,陛下,他能挑出什么错来?”
这番话一出,在座的几位大臣,眼睛都是一亮!
高明!实在是高明!
这,就是文官集团,最擅长,也最致命的武器——典制!
他们不用跟你吵,不用跟你闹。他们就用你老祖宗定下的、那套繁琐到极致的、密不透风的官僚章程,来将你的一切新政,都拖入泥潭,让你有力无处使,最终,在无尽的等待和扯皮之中,消磨掉所有的锐气和耐心。
“首辅大人,英明!”郭允厚和王永光,齐齐躬身一拜,脸上,重新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
接下来的几日,一场无声的、关于程序的战争,便在紫禁城内外,悄然上演。
方正化带着他那几位精于算学的同僚,拿着皇帝的中旨,兴冲冲地,前往户部的档库,准备大展拳脚。
可他们,却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偏厅。
“几位大人,请稍坐。”户部的一名主事,满脸堆笑地,为他们奉上了上好的大红袍,“库里的卷宗,实在太多,堆积如山。我部的书吏们,正在全力整理,只是……人手实在有限。还请几位大人,多担待,多担待。”
方正化亮出皇帝的中旨,沉声说道:“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协助核查,并非来此饮茶。还请贵部,立刻打开档库,提供固安、保定二府,近三年的钱粮税簿。”
那主事脸上的笑容不变,却摇了摇头,为难地说道:“方大人,您这就让下官难办了。按着我部的规矩,查阅卷宗,需有内阁下发的、盖了印的正式行文。您这道中旨,虽是圣意,但……不合规制啊。我等若是擅自开了库房,将来都察院的御史们,弹劾下来,这干系,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方正化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话可说。
他知道,对方说的,句句在理。每一个字,都符合《大明会典》上的规矩。
他一个区区内首房领班,无品无阶,拿着一道不经内阁的中旨,在这些老油条面前,根本就寸步难行。
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他们每日,都被客客气气地请进偏厅,喝着最好的茶,听着那些主事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正在整理”、“流程未到”、“还请稍候”的官样文章。
他们就像被困在了一张用规矩织成的、柔软的网里,有力,却使不出来。
第西日的傍晚,方正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羞辱。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挫败,进宫,向朱越,呈上了第一份,也是内容最为单薄的一份报告。
报告上,只有八个字:
“政令不出,寸步难行。”
朱越看着这八个字,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意外。
他静静地,将那份报告,放到一旁,然后,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地,吹了吹。
“看来,这杯茶,他们是不打算,让朕安安稳稳地喝下去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嗜血的弧度。
“既然他们,要跟朕讲‘祖宗之法’……”
“那朕,就只好,请出另一位‘老祖宗’,来跟他们,好好地,聊一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