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领命而去,挺首的腰杆如同即将奔赴沙场的将士,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书房内,重归寂静。
朱越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他没有急着去处理那些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焦头烂额的事务,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整理思绪,更是在与这具身体里残留的、属于朱由检本人的记忆做更深层次的融合。他需要知道,信王朱由检,除了历史书上那几笔单薄的“沉静好学”、“不苟言笑”之外,到底还拥有什么。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了一个在深宫中谨小慎微、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少年。因为生母刘淑女早逝且地位不高,他自幼便由庶母李康妃抚养,见惯了宫廷的冷暖和客氏的骄横。
他看到了一个在书本中寻找慰藉的灵魂。西书五经、经史子集,他几乎是贪婪地阅读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典籍。这不仅是为了打发时间,更是一种自我保护——一个沉迷于故纸堆的亲王,总比一个热衷于结交朝臣的亲王,要安全得多。
他还看到了一些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东西。
比如,他对天启皇帝亲手制作的那些精巧木器,发自内心的赞叹与喜爱。他甚至在自己的王府中,也偷偷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木工房,只是手艺远不如他那位“木匠哥哥”。
再比如,他对魏忠贤的厌恶与恐惧。有一次,他亲眼见到魏忠贤在宫中呵斥一位内阁大学士,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竟被训得像个犯了错的孩童,大气都不敢出。那一幕,给少年朱由检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这些记忆,鲜活而真实,它们迅速填补了朱越对“崇祯皇帝”这个历史符号的认知空白,让他变得更加立体,更加有血有肉。
“原来……你也是个有温度的人。”朱越在心中轻声叹息,“只可惜,你的对手太强,你的担子太重,而你……又太想当一个完美的圣君了。”
一个完美的君主,往往是斗不过一群不择手段的权臣的。因为君主爱惜羽毛,而权臣,只在乎利益。
“放心,”朱越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一次,你的羽毛,我替你扔掉。这天下,我替你守住。”
他拉开书案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宣纸。那是信王朱由检亲手抄录的《明宪宗实录》——关于成化皇帝朱见深的起居注。纸张己经微微泛黄,字迹工整隽秀,每一页的页边,还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批注。
这,就是朱由检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对“成化之路”的深刻思考。
朱越翻开一页,上面正好是关于成化十二年,设立西厂的记载。
朱由检在旁边批注道:“汪首以一人之身,凌驾于司法之上,虽能惩奸治贪于一时,然开恶例,遗祸无穷,非君子所为。”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浓浓的东林党式的、非黑即白的士大夫思维。
朱越拿起一支朱笔,毫不犹豫地在这段批注旁,写下了自己的见解。他的字迹,与朱由检的隽秀不同,更加锋利,更加充满力量。
“君子?君子能当饭吃?能退关外之敌?能填国库之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权术无分善恶,只看用在何处!汪首是刀,是成化帝用来平衡文官集团与锦衣卫的第三把刀。刀本身无错,错的是握刀之人是否有足够的心智与力量去驾驭它!”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正人君子”们道貌岸然的嘴脸,和史书中他们结党营私、空谈误国的种种行径。他又提笔,在后面补上了一句更为诛心的话。
“以君子之道,驭虎狼之臣,国必亡。以虎狼之术,驱君子之伪,或可存。与其信满朝伪君子,不如用一个真小人!”
写完,他放下笔,只觉得胸中一股郁气一扫而空。
他与“朱由检”的第一次思想交锋,以他的完胜告终。
从这一刻起,这具身体的主导权,才真正、彻底地属于他——朱越。
……
接下来的三天,朱越几乎是足不出户,将自己完全锁在了书房里。
王承恩的效率很高,也很聪明。
第一天,他送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情报。不是写在纸上,而是他亲自口述。今天宫里谁给皇帝请了脉,用了什么虎狼之药;明天魏忠贤召见了哪个兵部尚书,谈了多久;后天客氏又赏了哪个小太监东西……每一条情报,都琐碎而关键。
朱越静静地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拼接,一幅天启末年,紫禁城内暗流汹涌的权力图景,便渐渐清晰起来。
第二天,王承恩送来的是一份名单。上面罗列了三十七个名字,从王府的护卫副统领,到马厩里的一个马夫,甚至还有一个负责给他铺床叠被的贴身侍女。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小字标注了其与魏忠贤势力的关联。
朱越看着这份名单,面沉如水。他没想到,自己的信王府,竟被渗透得像个筛子。
“承恩,这份名单,你知,我知。”他将名单放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留着他们,孤还有大用。”
王承恩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朱越的意图。留下这些探子,就可以通过他们,向魏忠贤传递自己想让他看到的“假象”,比如信王殿下依旧沉迷读书、不问世事,或者因为皇兄病重而日夜忧思、惶惶不可终日。
高明!实在是高明!
第三天,王承恩抱来的是几大本厚厚的账册和一串沉甸甸的库房钥匙。
朱越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将这些账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信王府,家底之丰厚,远超他的想象。田庄、商铺、历代皇帝的赏赐……折合成白银,怕是不下三百万两!
这是一笔足以在关键时刻,改变战局的巨款!
朱越看着账册上那惊人的数字,心中不由得扼腕叹息。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个真正的崇祯皇帝,在李自成兵临城下之时,国库空空如也,他放下天子的颜面,向满朝文武百官募捐,结果那些平日里脑满肠肥的勋贵国戚,一个个哭穷叫苦,最多的也不过捐了万两白银。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下糜烂,守着金山活活饿死。
“朱由检啊朱由检,你这是何等的愚腐!祖制、体面,难道比江山社稷、亿万子民的性命还重要吗?”朱越在心中自语,“你不敢动的钱,我来动!你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这笔钱,他绝不会让它在库房里发霉。它将成为自己未来练新军、开海贸、搞工业的第一桶金!
三天的时间,朱越完成了对内部的初步整合。他有了自己的情报来源,摸清了内鬼的底细,掌握了财政大权。现在,是时候见一见“外人”了。
这天傍晚,朱越在书房召见了王承恩。
“承恩,孤要你替孤去办一件事。”
“王爷请吩咐!”
“去国子监,找一个叫徐光启的人。”朱越沉声说道,说出了一个在明末历史上,如雷贯耳的名字。
徐光启,万历年间的进士,明末最顶尖的科学家、农学家、天文学家,也是最早接触西方科学,并积极引进西学的大臣之一。他翻译了《几何原本》,编撰了《农政全书》,更是在军事上,极力主张引进和仿制西洋的“红夷大炮”。
在原本的历史上,崇祯皇帝登基后,也确实重用了徐光启,让他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只可惜,徐光启年事己高,且受到朝中保守势力的排挤,一身抱负未能完全施展,于崇祯六年病逝。
朱越要做的,就是将这个时间,大大提前!他需要一个在科技和思想上,能够与他这个穿越者产生共鸣的盟友。而徐光启,无疑是最佳人选。
“王爷……您说的是徐学士?”王承恩有些迟疑,“奴婢知道他,听说他因为钻研什么西洋历法,被朝中的言官们弹劾,早就被罢官闲置,在国子监里领个虚职,好几年了……”
“对,就是他。”朱越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忠臣,孤身边不缺。满朝文武,个个都自称忠臣。”
“孤现在缺的,是能为孤所用,能替孤办事,能看懂孤心中所想的——孤臣!”
他走到王承恩身边,将一封自己亲笔写的信,交到他的手中。信封上,没有署名。
“你亲自去,不要惊动任何人。把这封信,交到徐学士的手上。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他若问起,你就说,是一个敬佩他《农政全书》的故人所赠。”
王承恩接过信,入手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页纸。他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他知道,王爷落下的这枚棋子,必然有其深意。
“奴婢,这就去!”
看着王承恩匆匆离去的背影,朱越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一股清冷的夜风吹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知道,自己己经不能再等了。天启皇帝的身体,随时可能崩塌。他必须在登基之前,为自己寻找并锁定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盟友。
一个能够理解他超越这个时代的思想,并能将其付诸实践的孤臣。
有了徐光启,他的新军就有了最先进的火炮,他的农业改革就有了最权威的理论指导,他的科技兴国之路,就有了第一个奠基人。
这盘棋,他要下得更大,更远。
而此刻,京城另一头,一处略显破败的宅院内。
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徐光启,正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一堆西洋传教士带来的星盘和图纸,苦苦思索。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老师,夜深了,该歇息了。”门外传来他学生的劝说声。
“知道了。”徐光启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复杂的计算公式。
他看着窗外的星空,喃喃自语:“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可这满朝上下,又有几人,愿意抬头看一看这片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