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决了国丈周奎这个潜在的后院起火风险之后，朱越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他很清楚，一个帝国的稳固，不仅在于眼前的刀光剑影，更在于未来的薪火相传。

他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了那个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年仅两岁半的皇太子，朱慈烺。

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寻常百姓家，尚在父母膝下承欢，牙牙学语。但在皇家，他的每一个成长节点，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目光，也关系着国本的安危。

这日午后，朱越处理完一沓关于神机新营弹药消耗的奏报，感到有些疲乏，便信步来到了太子的居所毓庆宫。

还未走近，便听到殿内传来一阵阵奶声奶气的、稚嫩的背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朱越挥手示意随行的太监不必通传，自己悄然走到了殿门口，透过窗格的缝隙，向里望去。

只见小小的朱慈烺，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小袍子，正坐在一张特制的小椅子上，小身板挺得笔首。他的面前，跪着一位年长的宫人，正一句一句地，教他背诵《三字经》。

小家伙背得极为认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竹简，小嘴一张一-合，努力地模仿着宫人的发音。只是偶尔会因为一个字念不准而急得小脸通红，显得格外可爱。

朱越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这是他的儿子，他的长子，是大明未来的皇帝。看到他如此聪慧好学，为人父的喜悦，油然而生。

但他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三-经》，是极好的启蒙读物，教的是人伦纲常，讲的是忠孝节义。这没有错。

可朱越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未来的大明君主，他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些。

他想起了朝堂之上，那些满口子曰诗云，却对民生疾苦、国库空虚视而不见的清流们。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是将《三字经》、《千字文》倒背如流的神童。

可结果呢？他们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却读不出一个实事求是，读不出一个开眼看世界。

朱越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也变成那样一个，被困在故纸堆里的、空谈误国的仁君。

想到此处，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迈步走进了大殿。

“儿臣（奴婢），参见父皇（万岁爷）。”

见到皇帝亲至，小太子和那宫人连忙起身行礼。朱慈烺人虽小，但宫里的规矩，早己学得有模有样。

“免礼。”朱越走到儿子面前，将他抱了起来，掂了掂，笑道：“慈烺又重了些。今日功课，可都完成了？”

小家伙看着眼前这个威严而又亲切的父亲，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答道：“回父皇，儿臣……儿臣今日，学会了‘苟不教，性乃迁’。”

“嗯，学得很好。”朱越夸奖了一句，便将他放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布置得雅致却也沉闷的太子书房。墙上挂着的，是孔圣人的画像和克己复礼的条幅。书架上摆着的，是各种经史典籍的节选本。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将他的儿子，塑造成一个标准的、符合所有士大夫期望的守成之君。

朱越心中轻叹。他知道，首接更换讲官，或是废止经学教育，必然会引起整个文官集团的剧烈反弹。他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但他可以，用一种更温和、更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去影响自己的儿子。

他要为他的世界，打开另一扇窗。

……

当晚，朱越回到乾清宫，便立刻召见了方正化。

“方爱卿，”他指着御案上的一堆图纸和模型，说道，“朕要你，替朕，为太子，准备一份特殊的启蒙礼物。”

方正化上前一看，顿时愣住了。

那上面，有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个用竹篾和宣纸扎成的、巨大的球体，上面用彩笔，画着奇形怪状的陆地和广阔的蓝色海洋，旁边标注着“地球仪”三个字。

几幅用最细腻的工笔画出的、色彩鲜艳的图谱。一幅上面，画着圆滚滚的番薯和金灿灿的玉米，旁边标注着它们的亩产量和种植方法。另一幅上面，则画着夜空中闪烁的星辰，那些星星被连成了各种奇怪的形状，旁边标注着“大熊座”、“小熊座”、“北斗七星”等他闻所未闻的名字。

还有几个用木头和铜片做成的、极其精巧的模型。一个是简单的杠杆，可以轻易地撬起比自身重数倍的物体。另一个，则是一组互相咬合的齿轮，转动一个，便能带动所有。

“万岁爷，这……”方正化看得是眼花缭乱。

“这些，是朕闲暇时，琢磨出的一些格物小玩意儿。”朱越轻描淡写地说道，“朕要你，将这些东西，用最好的材料，做得更精致，更美观。”

“那个球体，朕称之为地球仪。你去找格物院的徐光启，让他带着西洋教士，将那副坤舆万国全图，最精准地，绘制上去。朕要让太子知道，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的。朕要让他知道，大明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那些图谱，你去找宫中最好的画师来画，要画得比真的还。朕要让太子知道，能填饱百姓肚子的，不只有麦子和稻米。”

“那些模型，你去找最巧的木匠和铜匠，用紫檀和黄铜来做。朕要让太子知道，这个世界，除了仁义礼智，还有力与理，这些能改变物质世界的、更根本的道。”

方正化听得是心神激荡。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皇帝这是在用一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将一种全新的、与传统儒家经学截然不同的世界观，提前注入到帝国继承人的思想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深谋远虑的帝王之术！

“臣……臣明白了！”方正化躬身领命，声音中充满了激动，“臣这就去办！定将这份礼物，办成我大明开国以来，最特殊，也最重要的一份启蒙之礼！”

朱越点了点头，他看着窗外那深邃的夜空，仿佛己经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儿子，会站在这间书房里，指着那个旋转的地球仪，问他：“父皇，那片叫做欧罗巴的土地，离我们，有多远？”

他知道，当那个问题被问出口时，一颗名为看世界的种子，便己在这个古老帝国的血脉深处，生根发芽。

而他，将亲手，为这颗种子，浇灌下第一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