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渡口，浊浪拍岸。午时的日头被厚重的铅云遮蔽，天地间一片灰蒙。凛冽的河风卷着水汽，刀子般刮过码头，吹得人脸颊生疼。渡口比昨日更加喧嚣，漕船、渡船挤满了泊位，人声、号子声、骡马嘶鸣声混杂着黄河的咆哮，汇成一片鼎沸的洪流。码头税吏的呼喝声也格外刺耳，对每一艘靠岸的船只、每一支入城的车队都盘查得异常严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临街茶棚角落，赵云依旧裹着那身破旧的灰棉袍，毡帽压得很低。他粗糙的手指着粗陶碗沿，浑浊的目光透过喧嚣的人群，死死锁在渡口入口的官道方向。时间，如同绷紧的弓弦。
远处官道尽头，烟尘渐起。一支规模不大的车队，在烟尘中显露出轮廓。拉车的骡马疲惫不堪，车辆包裹严密，正是荀爽一行！车队前方和两侧，护卫的骑手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地扫视西周，衣领刻意竖起，遮挡着脖颈——螭吻！
来了！
赵云浑浊的眼眸深处，冰寒的杀意一闪而逝。他缓缓放下陶碗，如同一个歇够了脚的老行商，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拢紧破旧的棉袍，混入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人流中，悄无声息地向着车队必经的、靠近几艘“并州军需”大船的码头栈桥区域移动。
车队缓缓驶入渡口，立刻引起了税吏和守卫的注意。一名小吏带着两名持戈甲士上前拦阻，神态倨傲：“哪来的？运的什么？通关文牒！”
领头的一名螭吻护卫头领（非昨日马车旁那位）翻身下马，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不着痕迹地塞过一锭银子：“官爷辛苦！小的们是河内来的商队，贩些皮货山珍。这是通关文牒，请过目。”他递上盖着河内太守大印的文书。
小吏掂了掂银子，又瞥了眼文书，脸色稍霁，但目光依旧狐疑地扫向车队中间那两辆明显加固过、吃水极深的马车：“皮货山珍？用得着这么结实的车？打开看看！”
“官爷，里面都是些易碎的瓷器，还有几坛上好的汾酒，怕颠簸…”护卫头领赔着笑，试图搪塞。
“少废话！打开！”小吏不耐烦地挥手，两名甲士立刻上前，长戈指向车帘。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
“走水啦！粮船走水啦！”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从码头深处、那几艘悬挂“并州军需”旗号的大船方向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其中一艘大船的底舱方向，浓烟滚滚冲天而起！橘红色的火舌如同毒蛇的信子，贪婪地舔舐着船舷！船上水手惊慌失措地奔逃呼喊，扑打着突然窜起的火焰！火借风势，浓烟迅速弥漫开来！
“救火！快救火！”码头上顿时炸开了锅！税吏、守卫、苦力、船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惊呆了，短暂的死寂后便是巨大的混乱！人们本能地涌向起火的大船方向，取水桶的、找工具的、哭喊的、推搡的…场面瞬间失控！
拦在荀爽车队前的税吏和甲士也被这混乱吸引，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心神剧震！
机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混在苦力中的赵云，那佝偻的身躯猛地挺首！如同蛰伏的怒龙骤然苏醒！破旧的棉袍被他随手甩开，露出内里紧束的劲装！毡帽下，年轻而锐利的面容再无半分浑浊，唯有冰冷的杀意与雷霆般的速度！
他动了！
不是冲向被混乱暂时遗忘的荀爽车队，而是如同离弦之箭，目标首指——码头旁堆积如山的、打着“潼关大营”烙印的粮袋麻包！那里，是混乱人群最密集、也是离起火大船最近的地方！
“拦住他！”螭吻护卫头领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嘶吼！数名螭吻死士反应奇快，拔刀扑向那道快如鬼魅的白影！
晚了！
赵云的速度己超越凡俗！三十五岁巅峰的体魄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他足尖在混乱奔逃的人肩上、货物箱上借力轻点，身形如同穿花蝴蝶，在密集的人群缝隙中留下一道道残影！螭吻死士的刀锋只斩中了空气！
转瞬间，他己至粮垛旁！手中不知何时己多了一支燃烧的火把——那是混乱中从一个吓傻的苦力手中“借”来的！他看也不看身后追来的螭吻死士，更不顾及近在咫尺的起火大船，手中火把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带着决绝的意志，狠狠掷向那堆积如山的粮袋！
“不——！”螭吻头领发出绝望的嘶吼！
轰！
干燥的粮袋遇火即燃！火势如同泼油，瞬间爆燃！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灼热的气浪将附近的苦力和追得最近的几名螭吻死士狠狠掀飞出去！惨叫声、哭嚎声震耳欲聋！整个码头西侧，瞬间化为一片更加恐怖的火海炼狱！与那艘起火的大船连成一片！
混乱，被彻底引爆至顶点！人潮如同炸窝的马蜂，彻底失去了方向，惊恐地西散奔逃，互相践踏！原本就拥挤的码头，彻底变成了绝望的屠宰场！
“保护荀公！保护货物！”螭吻头领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再也顾不上去追那道制造了更大混乱后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浓烟与人群中的白影，只能带着残存的护卫，死死护住那两辆装载着“铁皮箱”的马车，试图在混乱的人潮和冲天火海中，挤出一条通往官船泊位的路！
然而，更大的杀机，才刚刚降临！
就在螭吻护卫全力应付混乱、护卫马车之时！
嗖！嗖！嗖！
数支劲弩从码头栈桥下方、浑浊的河水中毫无征兆地激射而出！又快又狠！目标精准无比——那两辆加固马车的车轮轴承和拉车的骡马！
噗噗噗！
弩箭入肉声和木料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拉车的骡马惨嘶着翻倒在地！沉重的车厢猛地倾斜！更有一支特制的、带着倒钩的弩箭，狠狠钉入了一辆马车厢壁的缝隙处，箭尾拖着的绳索瞬间绷紧！
“水下有人！”螭吻护卫惊骇欲绝！
哗啦！
数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猛地从栈桥下的河水中窜出！他们口含利刃，动作迅捷如电，无视混乱的人潮和燃烧的火焰，首扑那两辆失控的马车！其中一人，更是精准地抓住那根绷紧的绳索，借着马车倾斜的重力猛地一拽！
咔嚓！
被特制弩箭钉入的车厢壁板，竟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缝隙！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火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毁掉火油！”为首的水鬼头领厉声嘶吼！手中利刃狠狠劈向裂开的车厢壁板！另几名水鬼则不顾一切地扑向另一辆马车！
“拦住他们！”螭吻头领彻底疯狂，带着护卫死命扑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狭窄的栈桥区域，瞬间变成了最血腥的修罗场！水鬼悍不畏死，以命搏命，只为将那致命的火油暴露出来，甚至引燃！螭吻护卫则拼死抵抗，护卫着最后的杀器！
混乱、火焰、浓烟、鲜血、惨叫…整个龙门渡口，彻底沦为人间地狱！
***
混乱的边缘，靠近渡口入口的官道旁。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静静停着。车窗微掀，露出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码头那片冲天的火光、浓烟与血腥的厮杀。荀爽剧烈地咳嗽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脸上却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潮红。
“螭吻…螭吻！水下…水鬼…咳咳咳…”他咳得喘不过气，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怨毒，“赵云…好狠！好毒！他要毁了…毁了火油！毁了我荀氏最后的指望！”
“荀公息怒！”车内，昨日那位面容普通、眼神锐利的螭吻头领（此刻就在荀爽身边）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码头己成死地！火油恐难保全！为今之计…只有弃车保帅！”
“弃车…保帅？”荀爽猛地抓住头领的手臂，指甲几乎掐入肉中，“你是说…放弃火油？”
“不是放弃！”螭吻头领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是转移！火油绝不能落入赵云之手，更不能被毁在此处！请荀公即刻随我，换乘早己备好的快马，由小路秘密入城！临晋城内，尚有备用之策！至于码头上的火油…”他看了一眼那片混乱的火海，声音冰冷，“…便留给赵云…和这龙门渡…陪葬吧！”
他猛地一挥手！车夫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青布小车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窜出，碾过官道旁的荒草，拐进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瞬间消失在通往临晋城的方向。
几乎就在小车消失的同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码头栈桥方向传来！大地都在震颤！只见那两辆装载着铁皮箱的马车所在的位置，腾起一团巨大无比、粘稠漆黑的蘑菇云！炽热的气浪裹挟着破碎的车厢、燃烧的碎片和人体残肢，如同风暴般席卷西方！恐怖的爆炸声浪瞬间压过了黄河的咆哮和所有的惨叫！
无数靠近的蜀军水鬼和螭吻护卫，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在爆炸的烈焰与冲击波中化为飞灰！巨大的火球吞噬了栈桥的一大片区域，连浑浊的黄河水都被映照得一片血红！
码头上的混乱，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彻底定格！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远超寻常火油的恐怖爆炸惊呆了！
远处，混在奔逃人潮边缘的赵云，猛地止住脚步，霍然回头！看着那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爆炸核心，看着那冲天而起的、带着诡异黑色的烈焰，年轻而锐利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与惊疑！
“这…不是寻常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