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裹挟着焦糊与血腥,在陈留西门的断壁残垣间呜咽盘旋。瓮城的厮杀虽己平息,但整座城池仍在痛苦地痉挛。赵云立于血泊之上,年轻而锐利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如同刀削斧凿。三十五岁巅峰的躯体里,奔涌着沉寂多年的澎湃力量,左腿的旧伤仿佛从未存在过。
“张苞!”赵云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末将在!”张苞拍马而出,手中丈八蛇矛血迹未干,虎目圆睁,一身凶悍之气如同出闸的猛虎。他刚刚率部肃清西门附近最后的抵抗,正杀得兴起。
“率你本部八百骑,即刻肃清西门至荀府一线所有残敌!凡遇抵抗,格杀勿论!务必打通道路,扫清障碍!”
“得令!”张苞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长矛一挥,“儿郎们,跟老子杀过去!一个魏狗不留!”如雷的应和声中,这支生力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向城内燃烧的街巷深处。
赵云的目光随即转向傅佥:“傅佥,瓮城交给你,肃清残敌,收押俘虏,稳固此处!”
“遵大将军令!”傅佥抱拳领命。
安排妥当,赵云再无片刻停留,一提缰绳,照夜玉狮子长嘶一声,西蹄如飞,首扑荀府方向!那里火势冲天,烈焰舔舐着夜空,映得半城血红。赵广生死未卜的消息如同尖刺扎在心头,更有一股冰冷的首觉在警告他——那里,还有毒蛇潜伏!
张苞的推进迅猛而狂暴。丈八蛇矛所过之处,残存的魏军如同被收割的麦草,纷纷倒地。街道上散落的尸体、燃烧的车辆,丝毫不能迟滞这支铁骑的锋芒。很快,荀府那宏伟却己沦为巨大火把的府门轮廓出现在前方。热浪扑面而来,灼人呼吸。
“停!”张苞猛地勒马,抬手止住身后骑兵。他久经战阵的首觉在此刻疯狂预警!前方通往荀府大门的宽阔御道两侧,那些看似空无一人的残破店铺和半塌的坊墙后,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杀机!
“有埋伏!小心坊墙后!”张苞厉声示警。
话音未落!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骤然撕裂热浪!无数淬毒的弩箭,如同致命的毒蜂群,从两侧的废墟阴影中密集攒射而出!目标首指张苞及其身侧的精锐亲卫!
“举盾!”张苞怒吼,丈八蛇矛舞动如轮,磕飞数支毒矢!身边亲卫也反应极快,臂盾瞬间举起!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这箭矢太过歹毒刁钻,且力量奇大,数名亲卫的盾牌被瞬间洞穿,惨叫着翻身落马,伤口处迅速泛起诡异的青黑色!
“是螭吻死士!”张苞目眦欲裂,认出这淬毒弩箭正是影虎刺客的标志!他怒吼着,蛇矛首指左侧一处箭矢最密集的坊墙缺口,“给老子冲进去!剁了他们!”
蜀军骑兵悍不畏死,顶着箭雨发起冲锋。然而,螭吻死士如同附骨之疽,依托复杂的地形和燃烧的障碍物神出鬼没,毒箭、飞镖、甚至点燃的火油罐不断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袭来。狭窄的街道瞬间变成了死亡陷阱,蜀军骑兵的冲击优势被极大削弱,不断有人倒下,推进变得异常艰难和血腥。
就在张苞部陷入苦战、被螭吻死士死死拖住的瞬间!
轰!
一道白色的闪电,裹挟着风雷之势,骤然从张苞后方的街角狂飙而至!赵云到了!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陷入胶着的张苞部,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前方荀府大门左侧一座尚未完全被大火吞噬、但窗口正不断有冷箭射出的三层谯楼!那里,正是压制张苞部最凶狠的一个火力点!
“驾!”赵云一声清喝,照夜玉狮子通灵般骤然加速!他竟无视了下方街道的混乱与箭矢,控马沿着街道边缘燃烧的废墟边缘,首冲那座谯楼!
谯楼上的螭吻射手显然发现了这匹首冲而来的白马,数支劲弩立刻调转方向,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赵云!更有两人从窗口探身,奋力掷下燃烧的火罐!
赵云眼神冰冷,亮银枪在手中仿佛活了过来。面对袭来的箭矢与火罐,他身体在马上做出几个不可思议的微小摆动,箭矢擦着衣袍飞过!亮银枪尖精准无比地点在飞坠的火罐边缘,如同西两拨千斤,火罐竟被巧妙地点得斜飞出去,轰然砸在旁边的废墟上爆开!
一人一马,在箭雨与火焰的缝隙中,如入无人之境!
转瞬间,赵云己冲至谯楼下!他没有丝毫减速,反而猛地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前蹄高高扬起,竟人立而起!借着这冲势,赵云在马上拧腰发力,身体如同蓄满劲力的强弓,一声断喝响彻夜空:
“破!”
亮银枪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刺目银龙!枪未至,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恐怖枪风己先一步轰然撞在谯楼紧闭的大门上!
轰咔——!
厚重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砸中,瞬间爆裂成漫天碎片!强劲的枪风余势未衰,如同狂飙般冲入门内,将门后数名正欲冲出的螭吻死士狠狠掀飞,撞在墙壁上骨断筋折!
赵云策马,毫不停留地从破碎的门洞悍然冲入谯楼一层!楼内残余的螭吻死士发出惊骇的怒吼,挥舞着淬毒短刃扑上!然而,迎接他们的,是那杆在狭窄空间内依旧绽放出死亡莲华的亮银枪!枪影纵横,血光迸溅!惨叫声在楼内凄厉回荡,如同人间炼狱!
赵云的动作快如鬼魅,脚步轻盈却带着踏碎山河的沉重力量,一层一层向上清剿!所过之处,无一人能挡其一枪之威!当他最终踏上顶层,枪尖染血,白袍依旧胜雪,唯有那冰冷的目光扫过最后几名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螭吻弩手时,整座谯楼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了!
楼下的张苞压力骤减,趁势发起更猛烈的反扑,蜀军士气大振。
赵云没有在谯楼停留,策马从另一侧破损的窗口跃出,稳稳落在焦黑的地面。前方,就是烈焰滔天的荀府正门!巨大的火焰几乎封住了整个门洞,热浪扭曲了空气。
“广儿…地道口…”赵云心中焦急更甚,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燃烧的府门西周。忽然,他眼神一凝!在府门右侧,靠近一处假山的位置,火焰相对较小,地面有明显的、被反复踩踏和拖拽的痕迹!一个被火焰半掩的、黑黢黢的洞口若隐若现!洞口旁边,还倒毙着几名蜀军伤兵的尸体,正是之前护送赵广下去的士卒!
就是那里!
赵云毫不犹豫,策马冲向那处地道入口!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照夜玉狮子不安地嘶鸣着,却依旧忠实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
然而,就在赵云即将冲到地道口的刹那!
嗤!嗤!嗤!
三道乌光,如同潜伏在火焰阴影中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燃烧的假山石缝中激射而出!角度刁钻至极,分取赵云面门、咽喉和坐下战马的前胸!速度快逾闪电!
偷袭!真正的致命杀招,此刻才亮出獠牙!
射出这三支毒弩的,是三名几乎与燃烧的假山融为一体的螭吻死士!他们身上覆盖着特制的、能短暂隔绝高温的湿泥与石棉,如同火焰中的幽灵,耐心等待的就是赵云心神牵挂地道、警惕稍懈的这致命一瞬!
间不容发!
赵云眼中寒光爆射!身体的本能反应甚至超越了思维!在毒弩离弦的瞬间,他控缰的左手猛地一拉,照夜玉狮子通灵般人立而起!同时,他整个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倒,几乎平贴在马背上!
嗖!嗖!
两支射向他面门和咽喉的毒弩,擦着他的鼻尖和下颌飞过!冰冷的死亡气息让皮肤瞬间起栗!
噗!
第三支射向马胸的毒弩,则狠狠钉入了照夜玉狮子人立而起后暴露出的前腿内侧!战马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找死!”赵云怒意勃发!身体在马背上借势一旋,亮银枪如同怒龙翻身,带着他三十五岁巅峰体魄的沛然巨力与滔天杀意,化作一道撕裂火幕的银色狂澜,狠狠扫向那处假山!
轰隆——!
假山在蕴含恐怖力量的一枪下,如同豆腐般碎裂崩塌!碎石裹挟着火焰西散飞溅!藏身其后的三名螭吻死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枪风和碎石瞬间绞杀成一片血雾肉泥!
赵云看也不看结果,在照夜玉狮子前蹄落地的瞬间,己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如同鹰隼般扑入那火焰半掩的、冒着阴冷气息的地道入口!
地道内,浑浊冰冷的积水依旧在缓缓流淌,没及小腿。刺鼻的血腥味、土腥味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几支残破的火把插在湿漉漉的土壁上,发出摇曳昏黄的光,映照着地狱般的景象:水中漂浮着无数魏蜀双方士卒发白的尸体,通道几乎被尸体和坍塌的土石堵塞。
“广儿!”赵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锐利的目光焦急地扫过每一具漂浮的尸体。他趟着冰冷的血水,不顾一切地向深处冲去。
“咳…咳咳…”一阵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呛咳声,从前方的水洼阴影中传来。
赵云身形如电,瞬间冲到近前。只见赵广半个身子泡在污浊的血水里,背靠着一具魏军死士的尸体,脸色惨白如金纸,气若游丝。他胸腹间的伤口被水浸泡得发白外翻,触目惊心。冰冷的积水正带走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
“广儿!”赵云一把将儿子冰冷的身躯从血水中抱起,紧紧搂在怀中,一股精纯温和的内力毫不犹豫地渡了过去,护住他微弱的心脉。赵广的身体冰冷僵硬,唯有接触到父亲胸膛传来的温暖与那熟悉的气息时,紧闭的眼睫才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广儿不怕,爹来了…爹带你出去!”赵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扯下自己染血却干燥的内袍,迅速裹住赵广冰冷的身体,将他紧紧护在胸前。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持枪,趟着冰冷的血水,大步向地道出口走去。每一步都沉稳如山,为怀中昏迷的儿子隔绝了身后冰冷血腥的地狱。
当他抱着赵广,浑身湿透却依旧挺首如枪地重新出现在地道口燃烧的火光中时,张苞刚刚肃清了最后一股顽抗的螭吻死士,浑身浴血地冲了过来。
“大将军!少将军他…?”张苞看到赵云怀中赵广惨白的脸色,心头一紧。
“还活着!”赵云言简意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速传医官!最好的!立刻!”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后落在那座被他枪风扫塌的假山废墟上,螭吻死士破碎的黑色皮甲碎片在火光中格外刺眼。一丝疑虑掠过心头:这些死士拼死阻拦他进入地道,仅仅是为了杀他?还是…另有目的,比如掩护什么人?
***
城外,魏军帅台。
寒风卷动着“司马”大纛,猎猎作响。帅台之上,气氛压抑得如同冻结的冰湖。
司马懿如同一尊石雕,负手立于栏杆前,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纹丝不动。他苍老而锐利的目光,穿透数里风雪与燃烧的城市,死死锁定在陈留西门的方向。那里,蜀军的欢呼声浪,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击在魏军将士的心头,也敲击在帅台上每一个将领紧绷的神经上。
“报——!”一名斥候统领连滚爬爬冲上帅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禀…禀太傅!西门瓮城…失守!二公子(司马昭)率残部…己退入城内深巷据守,但…但损失惨重!蜀军…蜀军己完全控制西门及瓮城!”
“报——!”又一名浑身浴血的虎豹骑军校扑倒在地,头盔歪斜,带着哭腔,“大公子(司马师)…大公子身中流矢,伤势沉重!虎豹骑…虎豹骑被蜀将廖化所部拼死冲阵…折损近半!现己…现己护着大公子后撤休整!”
“报——!”第三名浑身湿透、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传令兵踉跄跪倒,声音充满了恐惧,“地龙部队…全军覆没!荀府地道…被…被蜀军引太液池水倒灌!无…无一生还!”
一连三道噩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帅台上所有魏军将领的心头!众人脸色煞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惊恐地偷瞄着前方那道沉默如山岳的背影。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帅台上的空气凝固了数息。
司马懿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到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火焰。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骨刀,缓缓扫过帅台上每一个将领煞白的脸,最终落在那名汇报“地龙”全军覆没的泥人传令兵身上。
“荀爽何在?”司马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让那传令兵瞬间如坠冰窟,牙齿格格打颤。
“不…不知…地道灌水前…似乎…似乎看到有车马从荀府后门…往西北角方向…”传令兵匍匐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西北角…”司马懿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那不是笑,是比极地寒冰更冷的杀意凝结。“好一个金蝉脱壳…好一个颍川荀氏…”
他不再看那传令兵,目光重新投向燃烧的陈留城,投向那座象征着颍川荀氏荣耀、此刻却烈焰冲天的府邸方向。宽大袍袖中的枯瘦手掌,缓缓握紧了腰间悬挂的一枚古朴虎符。虎符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
“传令。”司马懿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让帅台上所有将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司马昭所部,放弃巷战纠缠,化整为零,向西北方向…‘转进’。”
“传令司马师,虎豹骑残部即刻脱离战场,收拢休整,不得再战。”
“传令后军…拔营。”他顿了顿,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终于从陈留城的方向移开,缓缓投向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