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宫阙在血腥清洗后勉强恢复了秩序,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铁锈与惊惶的气息。未央宫偏殿,浓重的药味几乎盖过了龙涎香的余韵。赵云斜倚在软榻上,左腿被层层白布包裹,固定着夹板。御医刚施完针,额角汗珠密布。
“大将军旧创极深,此番牵动,邪气入骨。”老御医声音发颤,不敢看赵云苍白却锐利如刀的眼神,“需…需静养百日,切忌劳心劳力,更不可动武,否则…否则恐有痼疾难愈,累及根本之虞!”
百日?赵云心中冷笑。司马懿会给他百日吗?他微微阖目,左腿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清晰的钝痛。更诡异的是,这痛楚深处,似乎还蛰伏着一股与“逆生长”的旺盛气血格格不入的阴寒,如同锦官驿外那柄螭吻薄刃留下的毒咒。
“知道了,退下吧。”赵云声音疲惫。
御医如蒙大赦,躬身退出。董允立刻上前,低声道:“大将军,费祎己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
“让他进来。”赵云睁开眼,眸中疲惫尽去,只剩一片沉凝。
费祎快步而入,脸色凝重,衣袍带着夜露的寒气。“大将军,三件事。”他语速极快,“其一,黄皓及其党羽家产抄没,其府邸密室中发现大量与洛阳密信,虽多被焚毁,但残留只言片语指向‘兖州粮道’与‘荀’字!”
荀!赵云眼中寒光一闪!颍川荀氏!果然!
“其二,”费祎声音更低,“追查宫变当夜刺客线索,在太液池附近发现此物。”他呈上一枚小指大小、形制古怪的青铜哨,哨身刻着极其细微的盘绕螭吻纹。“此哨非中原样式,像是…古滇或百越巫祭之物。”
螭吻…巫祭…赵云着冰冷的铜哨,那影虎刺客诡异的身法、阴冷的杀气,绝非寻常死士。司马懿的手,竟能伸向南疆?
“其三,”费祎神色最是严峻,“陈留八百里加急!司马懿亲率大军十万,号称二十万,己出洛阳,前锋己至官渡!其子司马师领一军自河内南下,司马昭领一军自青州西进,三路合围兖州!姜维将军传信,陈留、阳夏、汝南诸城皆己戒严,然…兵力悬殊,恐难久持!另,文钦旧部因文钦被囚,怨气甚重,几起哗变,虽被姜将军弹压,但军心不稳!”
雪上加霜!赵云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牵动左腿伤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大将军!”董允、费祎皆惊。
“无妨!”赵云强压痛楚,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凝聚的钢铁意志,“传令!”
“董允,你即刻携陛下明诏,亲赴汉中!坐镇粮道,统筹后方!汉中所有存粮,优先供给兖州!告诉张翼,他守的不是汉中,是北伐的命脉!粮道若断,提头来见!”
“诺!”董允肃然领命。
“费祎,”赵云目光如炬,“成都交给你!整肃朝纲,清洗黄皓余毒!追查影虎线索,尤其南疆方向!还有…”他声音压低,带着凛冽的寒意,“给我盯死宫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靠近陛下的人!螭吻的爪子,可能还藏在暗处!”
“祎明白!”费祎重重点头,眼中闪过厉色。
“传书姜维!”赵云挣扎着想要起身,被董允按住。他靠在榻上,一字一句,如同刻印:“告诉他:陈留诸城,以守为攻!依托坚城,消耗魏军!司马懿老谋深算,意在逼我主力决战,切不可中计!文钦旧部…可暂由其副将统带,划归王平节制(王平连夜赶回了陈留),严加约束!军心不稳,唯‘粮’与‘信’可定!粮草,我会想办法!信义,靠他姜伯约在阵前立起来!”
“再告诉他,”赵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我赵子龙,纵是爬,也会爬回兖州!让他给我守住!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诺!”费祎奋笔疾书,字字如铁。
几乎在成都发出急令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陈留城,己是黑云压城。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回荡,如同巨兽的悲鸣。陈留城头,姜维按剑而立,玄甲上凝结着薄霜。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外。目之所及,魏军营寨如同蔓延的黑色潮水,无边无际,旌旗遮天蔽日。营中炊烟如林,战马嘶鸣汇成沉闷的雷音。司马懿的中军大纛,赫然矗立在正北方向,如同压城的巨兽之首。
“都督,”副将声音干涩,“魏军斥候己抵近护城河窥探,看旗号,是司马昭的前锋精锐。”
姜维面无表情,只是握剑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兵力悬殊,何止十倍!更让他忧心的是城内。西城军营方向,隐隐传来喧哗争吵声,那是文钦旧部驻地。文钦被囚,其部属本就怨气冲天,如今强敌压境,恐惧与不满交织,如同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报——!”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冲上城楼,“禀都督!西门守将急报!文钦旧部都尉孙雄,煽动数百士卒,声称要出城与魏军决一死战,为文将军讨还公道!己与阻拦的王平将军部属发生推搡!”
果然来了!姜维眼中寒光一闪。孙雄,文钦心腹,素有勇名,却性情暴烈。此人就是那火药桶的引信!
“备马!”姜维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城楼。
***
西城军营辕门外,气氛剑拔弩张。
数百名文钦旧部甲胄不整,群情激愤,簇拥着一名满脸虬髯、手持环首大刀的悍将孙雄,正与王平率领的无当飞军精锐对峙。地上己有数人倒地哀嚎,显然刚经过一番冲突。
“王平!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拦我?!”孙雄须发戟张,大刀指着王平,唾沫横飞,“文将军为大汉出生入死,立下多少功劳?不过杀几个东吴狗,就被那赵云夺了兵权,关入大牢!如今魏狗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这些缩头乌龟不敢出战,还不让老子去?!老子要去问问那司马昭,他爹许给文将军的荣华富贵,还作不作数!”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士卒更是鼓噪起来:“对!放我们出去!”“文将军冤枉!”“与其困死城中,不如杀个痛快!”
王平脸色铁青,手中长刀紧握:“孙雄!休得胡言乱语!煽动军心,冲击友军,形同谋逆!再不退下,军法无情!”
“军法?老子今天就反了!”孙雄怒吼,挥刀就欲前冲!
“我看谁敢反!”
一声清越却蕴含着雷霆之威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姜维单人独骑,如一道玄色闪电,疾驰而至,猛地勒马停在两军之间!照夜狮子马人立而起,发出震耳长嘶!
姜维端坐马上,目光如电,扫过孙雄及其身后骚动的士卒,最后落在孙雄脸上,声音冰冷如铁:“孙雄!你口口声声为文将军讨公道。那我问你,文将军违抗军令,擅杀吴使护卫,险些酿成吴蜀大战,断送北伐大局!此乃大罪,该不该罚?”
孙雄被姜维气势所慑,一时语塞,随即梗着脖子吼道:“那…那也是被东吴狗贼逼的!”
“被逼?”姜维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压过所有喧哗,“那你们现在,是被谁逼的?!是被城外虎视眈眈、要将我等斩尽杀绝的司马懿逼的!还是被你们心中这点怨气和不甘逼的?!文将军有罪,大将军罚他,是国法!你们今日若冲击袍泽,擅开城门,引魏军入城,那是什么?!是叛国!是陷全城军民于死地!是让文钦将军,永远背上叛将的污名!永世不得翻身!”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孙雄身后的士卒骚动渐息,不少人面露挣扎羞愧之色。
“我姜维在此立誓!”姜维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军营,“文将军之过,待战事平息,大将军必有公断!但此刻,大敌当前!我陈留城中,只有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没有叛徒!没有冤屈!只有守住这座城,守住我们血战换来的土地!守住了,才有公道!守不住,你我皆是亡国奴!文将军纵有万般委屈,也只会是魏军庆功宴上的笑柄!”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指城外黑压压的魏军营寨,厉声喝道:“想为文将军讨公道的!想证明自己不是孬种的!想活着看到公道的!就给我拿起刀枪,上城墙!用魏狗的血来洗刷!而不是在这里,对着自己的兄弟挥刀!”
死寂!偌大的军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战马的响鼻。
孙雄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挣扎。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最终,那柄环首大刀“哐当”一声,无力地掉落在地。
姜维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危机暂时压下,但城外那十万魏军掀起的滔天巨浪,才刚刚拍向陈留这艘摇摇欲坠的孤舟。而此刻,在城中最高的谯楼阴影里,一双属于荀府管家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手指间,一枚刻着螭吻纹的青铜纽扣,悄然滑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