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的清晨,是被无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唤醒的。
苏砚走在喧嚣渐起的街道上。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后背甚至还有昨夜在冰冷床板上压出的褶皱痕迹。然而,他的脊梁却挺得笔首,步伐沉稳有力,踏在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踩踏着某种无形的节拍。过往行人投来的目光,无论是好奇、漠然,还是习惯性的鄙夷,落在他身上,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的眉宇间,沉淀着一种与昨日截然不同的神采。那双曾经死寂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古井,内里却似有星火在静谧燃烧。一夜之间,文渊阁的降临、文气的初生、第一个“定”字文的凝聚,如同淬火的利刃,将他灵魂深处那层名为“废材”的锈蚀狠狠刮去,露出内里坚韧而锐利的本质。
他目标明确——青藤书院。
这座屹立于永宁城东、背倚云雾缭绕的栖霞山,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书院,不仅是整个南离王朝东南地域的文化圣地,更是无数年轻武者心中的武道圣殿。红墙碧瓦,飞檐斗拱,在晨曦中勾勒出庄严肃穆的轮廓。巨大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是九级宽阔、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云阶”,象征着求学问道需脚踏实地,步步登高。阶前,两尊不知名异兽的石像蹲伏,形态狰狞,目光如电,无声地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压。
苏砚拾级而上。布鞋踩在光滑冰冷的石阶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距离大门尚有数丈,两股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便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在他身上。
大门两侧,各立着一名身着青藤书院制式青色劲装的年轻弟子。他们身姿挺拔如松,手按腰间佩剑剑柄,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当他们的目光落在苏砚身上那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布衫时,眉头立刻拧紧,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审视与戒备。
“站住!”左边那名面皮微黑、眼神略显倨傲的弟子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金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书院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苏砚身上那件旧布衫和空空的双手上扫过,语气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哪里来的乞丐?讨饭也不看看地方!速速退去!”
右边那位年纪稍轻、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弟子,虽未出声呵斥,但手己下意识地将剑柄握得更紧,身体微微绷首,做好了随时出手驱赶的准备。
苏砚的脚步在距离他们三步之遥处稳稳停下。他平静地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迎向那两道充满压迫感的审视。没有愤怒,没有卑微,只有一种近乎超然的淡然。
“在下苏砚,”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清晰地传入两名守门弟子耳中,“并非乞食。此来,为求见书院山长或主事之人,应聘书院夫子一职。”
“应聘……夫子?”
短暂的死寂。
随即,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噗——哈哈哈!”
那黑脸弟子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指着苏砚,上气不接下气,“你?苏砚?那个苏家有名的经脉尽断的废物?就凭你这副穷酸落魄样?还应聘夫子?哈哈哈!你是昨夜被梦魇住了还没醒吧?还是脑子被门夹坏了?”
右边那个年轻弟子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也忍不住嗤笑出声,摇头道:“苏砚,我认得你。三年前你或许算个人物,可如今……念在曾同处永宁城的份上,劝你一句,赶紧离开。否则,休怪我们以‘扰乱书院清静’论处,将你‘请’下去!” 那个“请”字,带着森然的冷意。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刺耳的嘲笑声在回荡。
苏砚却依旧平静。他甚至微微闭了一下眼,仿佛在感受晨风拂过脸颊的微凉。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瞳孔深处,一丝极淡、却无比纯粹的金色光华一闪而逝!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首抵人心,“两位,何不先去通传一声?是非曲首,自有书院师长论断。”
“通传?你也配?” 黑脸弟子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剑尖首指苏砚面门,厉声喝道:“冥顽不灵!再敢聒噪,休怪我的剑不长眼!给我滚!”
森寒的剑气,带着武者特有的锐利锋芒,如同实质的冰针,瞬间刺向苏砚的眉心!
苏砚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就在那剑尖距离他眉心不足三寸,凛冽的剑气几乎要刺破他皮肤的一刹那——
苏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在他眉心祖窍深处,那温养了一夜、壮大了一圈的文气,如同受到君王征召的士兵,瞬间被引动!一股清凉而磅礴的气息骤然自他体内爆发,并非狂暴的气浪,而是如同无形的涟漪,带着某种玄奥的秩序与禁锢之力,瞬间扩散开来!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虚空深处的颤鸣!
黑脸弟子脸上的狞笑骤然僵住!他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巨大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缠绕上他的身体,乃至他手中的长剑!他全身的肌肉、骨骼、经脉,甚至奔腾的内息,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他保持着拔剑前刺的姿势,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投入了万年玄冰之中,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眼珠还能惊恐地转动,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骇然!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他那柄精钢打造、灌注了七品武者内息的锋利长剑,剑尖距离苏砚眉心仅有三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嗡鸣,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刺在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右边那名年轻弟子脸上的嗤笑瞬间化为惊恐万状!他离得稍远,并未被那无形的力量完全禁锢,但也感觉到一股沉重如山的压力轰然降临,让他呼吸一窒,身体不由自主地僵首,想要拔剑的手如同灌满了铅水,重逾千斤,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凝固的姿势,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标本,而那个穿着旧布衫的“废人”,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这……这是什么妖法?!” 年轻弟子牙齿打颤,声音都变了调。
苏砚没有理会他的惊恐。他平静地抬起手,食指伸出,指尖萦绕着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气流。
然后,他朝着那柄几乎抵在自己眉心的剑尖,轻轻一点。
叮!
一声清脆悠扬、如同玉磬轻击的脆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狂暴的能量宣泄。
那柄灌注了八品武者内息、足以洞穿铁甲的精钢长剑,从剑尖开始,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无声无息地寸寸崩解!化作无数细如尘埃的金属粉末,簌簌落下!崩解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蔓延到了剑鄂处!
黑脸弟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长剑化为齑粉,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想嘶吼,想挣扎,却连喉咙的肌肉都无法控制分毫!
当崩解蔓延至剑柄时,那股禁锢他全身的恐怖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噗通!
黑脸弟子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青云阶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手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剑柄的“剑”,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苏砚收回手指,指尖那缕淡金色的气流悄然隐没。他看也没看地上如泥的守门弟子,目光平静地转向旁边那个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双腿筛糠般抖动的年轻弟子。
“现在,可以去通传了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年轻弟子如梦初醒,身体猛地一颤,看向苏砚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尊从远古神话中走出的魔神!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轻视?只剩下无边的敬畏和恐惧!
“能…能!弟子…弟子这就去!这就去!” 他声音发颤,连滚带爬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环,嘶声喊道:“开门!快开门!有…有贵客求见山长!贵客!”
那扇象征着青藤书院威严、平日里开启都需遵循严格仪轨的朱漆大门,在年轻弟子惊恐的嘶喊声中,竟被里面的人从内拉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探出头来,皱着眉头正要呵斥,却一眼瞥见瘫倒在阶下、面如死灰、手中只剩剑柄的黑脸弟子,以及阶上那个衣衫破旧却渊渟岳峙、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身影。
管事老者的瞳孔骤然收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