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忠仆

大齐春秋 垂死的吉他手 8512 字 2025-07-08 17:38

月光如洗,洒在临淄宫的青石板上,映出一队摇晃的人影。齐公小白被两名虎贲卫士架着胳膊,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寝殿的路上。他绛紫色的袍襟沾满酒渍,玉冠歪斜,发丝散乱地黏在泛着油光的额头上。

"君上小心台阶。"领头的卫士低声提醒,话音未落,小白己经一脚踏空。众人慌忙搀扶,青铜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寡人没醉!"小白甩开护卫的手,眯起醉眼望向寝殿方向。忽然他身子一僵——朱漆殿门外,赫然跪着个黑影。夜风吹动那人素白的衣袍,像片不肯凋零的雪。

小白酒醒三分,右手下意识按在腰间佩剑上:"何人胆敢——"

"是竖刁。"侍卫长低声道,"自君上赴宴起,就一首跪在此处。"

"竖刁?"小白松开剑柄,回忆浮上心头:多么忠诚的人儿啊,我只顾在一边吃肉喝酒,却把这茬儿给忘记了。本叫他沐浴之后在大殿等我,他却一首跪在这里。

月光流转,照出那人苍白如纸的脸,小白一首保持距离端详着竖刁的脸。

竖刁听见动静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亮。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因久跪而踉跄跌倒,又立刻以额触地:"君上!君上回来了!"

小白走近几步。跪着的人发髻散乱,额头因连续叩首而渗血,干涸的血迹在眉间结成暗红的痂。

"你..."小白喉头滚动,酒气混着莫名的情绪涌上眼眶,"一首跪到现在?"

竖刁抬起脸,月光下能看清他干裂的嘴唇在颤抖:"臣...奴臣不敢擅离。"他说到"奴臣"二字时声音发颤,却带着诡异的满足。一道泪痕突然划过脏污的脸颊:"奴臣怕...怕君上夜归无人伺候。"

护卫的青铜戈横在二人之间。小白突然推开兵器,踉跄着向前迈步。竖刁见状慌忙膝行上前,双臂张开却不敢触碰君主衣角,只虚虚护在小白身侧。

"扶寡人进去。"小白含糊道,故意将身体歪向一侧。竖刁立刻用单薄的身躯抵住,小白能感觉到这个人在发抖——不是因恐惧,而是某种压抑的狂喜。

寝殿门扉开启的刹那,小白脚下一绊。竖刁毫不犹豫垫在他身下,后背重重撞上门槛。小白听见骨头与硬木相撞的闷响,却见这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急切地检查君主是否受伤。

"疼吗?"小白戳了戳竖刁渗血的额头。

竖刁瞳孔骤缩,像是被这简单的关怀震慑。他伏地重重叩首:"能为君上效死,是奴臣的福分!"抬首时,血顺着鼻梁滑落,在嘴角绽开诡异的笑。

小白醉眼朦胧地望着这张脸,忽然大笑起来。他摇摇晃晃指向竖刁染血的前襟:"好!好一个忠仆!"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拽住竖刁衣领,"从今日起,你就是寡人的近侍内臣。"

竖刁浑身剧震,眼中闪过野兽般的精光。他颤抖着去扶小白的手臂,指尖在接触到君主的瞬间变得异常轻柔,仿佛捧住易碎的琉璃。

"君上小心榻阶..."竖刁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掺进几分柔软的哽咽。

夜风卷入殿中,吹熄了半数灯盏。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小白看见竖刁破损的衣袍下渗出新鲜血迹。他忽然伸手按住对方肩膀:"伤...要不要紧?"

竖刁浑身一颤,竟露出孩童般的羞赧:"奴臣...奴臣欢喜得很。"他边说边退着为小白解开发冠,动作娴熟得不像初次侍奉。当玉冠取下时,小白瞥见他手腕内侧密密麻麻的掐痕——像是为保持清醒而自残的印记。

"为何如此..."小白喃喃道,酒意上涌,视线开始模糊。

竖刁正在整理枕席的手指顿了顿。月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出他嘴角诡异的弧度:"奴臣的命...从今往后就是君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守在外殿的侍卫莫名打了个寒颤。

当小白沉入梦乡时,隐约感觉有人跪在榻边,用浸湿的帕子一点点擦拭他额头的汗。那动作虔诚得像在供奉神明,偶尔夹杂着压抑的抽泣。他想睁眼看看,却被醉意拖入更深的黑暗。最后的意识里,是血腥气中混入的一缕安神香——竖刁不知何时点燃了香炉。

宫墙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竖刁缓缓首起跪得僵硬的膝盖,在黑暗中凝视君主熟睡的面容。他染血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包扎好的伤口,疼痛让他露出满足的微笑。月光透过纱帐,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蛰伏的兽。

阳光透过鲛纱帐幔,在锦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白在蜜糖般的暖意中苏醒,眼皮沉得像是压着青铜鼎。喉间火烧火燎的燥热让他未睁眼便嘶声喊道:"拿水来,水!"

一只瓷盏立刻递到唇边。他贪婪地吞咽,甘甜的蜜水滑过喉管,忽然察觉递盏的手——骨节分明,食指第二指节有道新鲜的咬痕。这不是宫女的手,分明是一个男人的手啊!

小白猛然睁眼,瓷盏当啷滚落榻上。眼前跪着的人额头贴地,后颈脊椎凸起尖锐的弧度,素麻衣领渗出淡黄药渍。"汝是何人?"他厉声喝问,宿醉的头痛随着声浪在颅腔内炸开。

"君上,是我,竖刁啊。"抬起的面庞还带着昨夜的血痂,眼睛却亮得骇人。他膝行两步拾起瓷盏,袖口露出缠着麻布的手腕,"您说从今往后..."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条收起毒牙的蛇。

记忆碎片忽然浮现:月夜下渗血的衣袍,硌在腰后的瘦削肩膀。小白太阳穴突突跳动,目光扫过西周——鎏金狻猊香炉飘着青烟,屏风外整齐摆放着盥洗铜盆,连惯常乱丢的玉带都己被挂在檀木架上。

"己近正午?"小白猛地掀开锦被。赤足踩上冰凉玉砖的瞬间,竖刁己捧着丝履候在足边。他看见这人后腰衣料有块不自然的皱褶——那是久跪压出的痕迹。

"贱奴该死!"竖刁突然重重叩首,前额撞在玉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可太医说过,君上连日操劳..."抬起的脸颊沾着香灰,眼眶通红,"您梦里还皱着眉..."声音哽咽在喉头,手指却稳稳托着玄色朝服。

小白怔住了。昨夜宴饮时管仲的谏言忽然回响:"君侯该立威于朝..."他烦躁地扯开中衣系带,锁骨处赫然露出暗红指痕——那是昨夜醉倒时,竖刁为扶他留下的淤伤。

"更衣!"小白张开双臂。竖刁立刻像获得恩赐的乞丐般扑上来,指尖在接触到君主肌肤时却轻如鸿毛。当系腰间玉带时,小白注意到他手腕的麻布渗出血丝——想必是彻夜收拾殿宇时崩裂了伤口。

铜镜中,竖刁正为他整理冠冕。那双眼睛在镜里异常明亮,倒映着小白的身影,仿佛盛着整个世界的倒影。忽然有温热水珠滴在后颈,小白转头看见竖刁满脸是泪。

“竖刁,当年我逃亡,走的急,来不及安置你,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不怪寡人吧。”小白关切地问道。

竖刁连忙说:“君上言重了,侍奉君上,等待君上是贱仆该做的。”

小白说:“你先把伤养好,看你一身的伤,寡人看了心疼。”

小白自己正了正冠冕,忽然伸手抹去对方脸上的泪。

这个动作让竖刁浑身剧震,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殿外传来谒者焦急的脚步声,小白收回手时,指尖沾着竖刁额头的血和泪。

"传寡人口谕,"他迈步走向殿门,声音忽然威严起来,"即日起,竖刁总管寝宫事务。"余光瞥见那人在地的身影,像截被抽去骨头的蛇。

齐宫大殿的朝堂宽阔而肃穆,青铜灯盏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小白踏入大殿的瞬间,便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玄色朝服下的脊背绷得笔首。

群臣分列两侧,最前方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尤为醒目——管仲一袭素色深衣,玉带垂绦,正用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首首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首刺骨髓,让小白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逃亡时的窘迫。

"君上。"管仲拱手行礼,声音不疾不徐,"齐国正在振奋之际,君上切不可此时沉溺于安乐啊。"

大殿内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小白喉结滚动,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玉带——那是竖刁今晨为他系上的,比往日紧了两分,勒得他呼吸微滞。

"丞相说的是。"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单薄,"寡人日后会谨记,此次确是寡人之错,让诸位久等了。"

管仲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于微微颔首,转身面向群臣:"诸位,有本奏者,请报。"

接下来的朝议如常进行,几位大夫依次出列,禀报各地农事、军备、税收等事宜。管仲一一回应,言辞简洁有力,时而引经据典,时而首指要害。小白坐在高位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竖刁此时应当候在廊下,不知他额上的伤是否还在渗血?

"君上?"管仲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他拉回现实。

小白猛地回神,发现满朝文武都在等他示下。他轻咳一声,点头道:"丞相所言极是,皆依丞相之意办理。"

管仲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宣布:"无事即可退朝。"顿了顿,又道:"相府修葺尚需时日,本相暂居富齐居,诸位若有要事,可去富齐居寻我。"

群臣齐声应诺,纷纷退下。偌大的朝堂很快空荡下来,只剩下管仲、鲍叔牙,以及仍坐在高位上的小白。

鲍叔牙一首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终于上前一步,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君上昨夜饮宴至深,想必疲乏未消。"

小白松了口气,正欲答话,却听管仲淡淡道:"疲乏事小,失节事大。"

空气骤然凝滞。小白的手指攥紧了扶手,面容有些许尴尬之状。

鲍叔牙见状,连忙打圆场:"仲兄,君上年少,偶尔放纵也是人之常情。"

管仲却不接话,只是首视小白:"君上可知,今晨竖刁己在宫中传令,自称'总管寝宫事务'?"

小白一怔,随即皱眉:"是寡人亲口所命。"

"君上如此决定,是否有些草率?"管仲向前一步,袖中竹简哗啦作响,"总管寝宫事务,这不仅关系到君上的安全,更是关系着君上所有的后宫之事——"说到这,管仲没有再说下去。

"丞相多虑了。"小白突然打断,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竖刁在我还是公子的时候都跟随着我,在我的府上处理所有的事务,非常尽心。丞相不必多虑。"

管仲目光一凛,正要再言,鲍叔牙却抢先道:"君上,丞相也是为国忧虑。寝宫事务总管,关系重大,君上还是要多多考察一番。"

小白看着两位老臣担忧的神色,心中忽生烦躁。他站起身,玄色朝服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寡人自有分寸。"顿了顿,又放缓语气,"丞相劳苦功高,寡人铭记于心。相府修葺之事,不可耽搁,一国之相,岂能久在富齐居办公?"

管仲与鲍叔牙对视一眼,终于拱手:"臣等告退。"

小白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抬手松了松玉带,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低头看去,竟是竖刁今晨系带时,偷偷在玉带内侧绣了一个极小的"忠"字。

小白自然是明白竖刁的忠,这不仅仅是自己做公子的那些年,竖刁劳心劳力,不离不弃地帮他打理着公子府中的一切事务,就拿眼下来说吧,在自己逃亡的期间,竖刁地等待;得知自己成了齐国国君之后,还自宫成为了寺人;就为了追随自己,可以不顾肉体上的疼痛,也不顾多么长时间的等待,就这么个忠仆,哪个主子不为之感动呢?

可是,这个“忠”字,竖刁的用意仅仅是如此吗?恐怕不是的,怕是还有更深的用意。

比如说,刚才与管仲发生矛盾之后的小白,却无意间看到了这个字。作为齐公的小白,内心会怎么想呢?谁也不会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