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泰三年腊月,居庸关外的雪比往年都大。石敬瑭的赭黄袍在契丹牙帐外被风雪打湿,绣着的五爪金龙蜷成一团,像极了他此刻蜷曲的脊梁。耶律阿保机高坐在胡杨木椅上,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后唐节度使双膝跪地,玉册上 “儿皇帝” 三个字在牛油灯下泛着冷光。
“叔父在上,燕云十六州永为大辽屏藩。” 石敬瑭的声音混着哈气在冰面上散开,头顶的貂帽滑落也不敢伸手去扶。帐内契丹贵胄发出低低的笑声,耶律阿保机却盯着案头新绘的舆图 —— 幽州到平州的山川脉络间,大城山的石城标记格外醒目,那是十年前他攻打卢龙时见过的雄关。
三日后,耶律阿保机的鎏金鞍马踏碎大城山的残雪。当年李嗣源刻下的 “唐山” 二字仍在石壁上森然矗立,只是城堞间飘扬的己不是唐家的赤旗,而是契丹的狼头纛。他伸手着冰冷的石纹,忽然转头问随驾的康默记:“当年唐主筑城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汉臣低头拱手,眼中闪过当年在卢龙城破时的记忆:“陛下神算,此城扼守燕山南麓,当年唐军倚为长城,如今反助我大军南下。” 耶律阿保机忽然大笑,声震山谷间的积雪簌簌而落:“汉人总说‘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却不知险隘若为我所用,便是插向心腹的钢刀。” 他的马鞭指向东南,那里的滦州城正按照汉制拔地而起,契丹毡帐与汉人瓦舍己在滦水畔错落而居。
山脚下的打谷场上,汉人老农陈福正教契丹牧民扎篱笆。他的父亲曾是当年筑城的石匠,此刻正用木尺比划着:“苜蓿要种在向阳处,粟米需离水源三尺 ——”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几个契丹少年赶着羊群经过,腰间的皮袋里晃着刚摘的山枣。领头的少年忽然勒马,用生硬的汉话喊道:“陈阿爷,明日随我们去猎黄羊?” 老人笑骂一声:“小崽子,又想骗我教你们设套子?” 笑声惊起枝头寒鸦,在灰白的天空划出几道墨痕。
耶律阿保机驻马观望着这幕,忽然看见石墙根下有处新刻的字迹 ——“姜将军斩蛟处”。十年前他见过那座斩蛟亭,如今亭中石像的斧刃上,当年的缺口仍在,只是基座旁多了几簇契丹人供奉的狼尾草。他忽然对康默记道:“明日传旨,滦州、平州许汉胡通婚,牧场与农田分界处立石为记,不得互侵。” 汉臣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要将燕山南北真正连成一片,让石敬瑭割让的土地,从此不再是胡汉对峙的前线,而是交融的腹地。
暮色渐浓时,耶律阿保机再次抬头望向 “唐山” 二字。石缝间的积雪在晚风里簌簌掉落,仿佛时光的碎屑。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西楼邑建皇都时,也是这样的寒冬,汉人工匠教他用 “版筑法” 夯土为墙。如今大城山的石城、滦州的砖城、契丹的毡帐,都在他的版图上生长,就像滦河的水,无论来自草原还是山间,终将汇入同一片海洋。
“陛下,该回城了。” 康默记的提醒打断了思绪。耶律阿保机转身,见山脚下的炊烟己袅袅升起,混合着羊肉汤的香气与粟米饭的甜糯。他忽然轻笑一声,对左右道:“唐帝筑城防我,却不知人心才是最牢的城墙。待到来年开春,让幽州的汉商把铁锅、犁铧运到滦州,再从草原调些战马、皮货来 ——” 他的声音在渐暗的山间回荡,惊起一群栖息在石缝中的寒雀,扑棱着翅膀飞向东南方,那里的滦州城正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落在人间的星辰。
数年后,当后晋使者路过大城山,发现 “唐山” 二字己被新刻的契丹文环绕,却见当地百姓无论胡汉,都能指着石墙说出 “铁臂金刚斩蛟”“明宗筑城御胡” 的故事。石敬瑭割让的土地上,契丹的狼图腾与汉人的龙纹在砖墙上交织,就像滦河的水,终究将草原的风与中原的月,都酿成了同一片土地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