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场诗
荒田十里少人耕,腐吏催粮夜叩扃。
纸上春秋皆假话,仓中鼠雀尽肥形。
三月二十八日,梁赞州郊野。
卡车碾过结冰的车辙,窗外的农庄像被抽去筋骨的老人,歪斜的木栅栏间漏出几缕炊烟,细得几乎看不见。米高扬坐在身边,手里紧攥着农民的联名信,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前面就是‘镰刀锤子’集体农庄,”司机打破沉默,“去年冬天饿死了三十七个。”
我望向远处的田野,黑土翻耕得深浅不一,显然是木犁所为,田埂上散落着冻僵的麦穗——那是去年收割时遗漏的。
农庄入口的石碑上,“集体农庄万岁”的标语被刮去一半,露出底下的旧标语:“热烈拥护粮食征集制”。米高扬下车时被绊了一下,低头看见半截冻硬的马铃薯,表皮布满齿痕。
“这是农民用来充饥的,”他的声音发颤,“把有毒的芽眼剜掉,煮成糊糊分给孩子。”
农庄主席彼得罗夫迎上来,油亮的皮靴踩过积雪,身后跟着两个扛步枪的民兵。他的制服浆得笔挺,胸前别着三枚勋章,却掩不住眼角的谄媚:“斯大林同志,米高扬同志,农庄己做好汇报准备。”
我盯着他的皮靴,那是城里人才有的款式,鞋尖还沾着未化的雪水:“先去田里看看。”
麦田里,几个妇女正在挖野菜,听见脚步声慌忙起身,围裙里掉出几株发黄的蒲公英。最年长的妇人扎着褪色的头巾,手指冻得像弯曲的树枝:“斯大林同志……”她欲言又止,目光瞟向彼得罗夫。
“放开挖,”我摘下手套,蹲下身帮她捡起野菜,“春天的蒲公英能治咳嗽。”
她的手在发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隔着衣袖仍能触到骨头:“求求您,给点种子吧,去年的都交了……”
彼得罗夫咳嗽一声,民兵向前半步,我挥手让他们退下:“种子的事,我和主席谈。”
集体农庄办公室里,煤油灯熏黑的墙上挂着“超额完成征粮”的锦旗,桌上摆着擦得锃亮的煤油炉,旁边放着一袋精白面粉。米高扬拿起面袋,指尖捻出几粒麦子:“这是今年的新麦?”
彼得罗夫笑道:“是去年的储备,特意给您二位留的。”
我盯着他油光满面的脸,想起利利亚说的“虚报产量”:“说说吧,今年的播种面积多少?”
“十万公顷!”他的声音底气十足,“比去年增加两成!”
米高扬猛地放下面袋,面粉腾起呛人的白雾:“梁赞州全州才八万公顷耕地,你哪儿来的十万?”
彼得罗夫的笑容凝固了,额角渗出细汗:“这……这是预估数字,开春后准备开垦荒地。”
“开垦荒地?”我指着窗外的雪原,“零下二十度的天气,用什么开垦?木犁还是人肉?”
他扑通跪下,抱住我的腿:“斯大林同志饶命!都是上面逼的,区里说不报十万,就要撤我的职!”
米高扬踢开他的手,皮鞋尖蹭过他胸前的勋章:“去年征了多少粮?”
“西万担……”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可实际收成只有两万,剩下的都是从农民嘴里抠的。”
我站起身,看见墙角堆着几袋发霉的黑面包,面包皮上印着“1941年制”的戳记:“这是给谁吃的?”
彼得罗夫不敢抬头:“是……是给战俘的。”
“战俘?”米高扬抓起一块面包,霉斑沾在手上,“你拿发霉的面包喂战俘,自己吃精白面粉?”
他浑身发抖,膝盖在木地板上磕出声响:“我有罪!但农民们也偷吃粮食,他们在谷仓下挖地道……”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闯进来,怀里抱着个布包,看见我们后猛地站住。彼得罗夫冲过去抢布包,里面掉出几个干瘪的土豆:“小崽子又偷粮食!”
男孩被民兵按在地上,我看见他袖口露出的青紫伤痕,和安德烈义肢上的勒痕一模一样:“放开他。”
男孩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突然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我爹写的,他说农庄的粮食都被当官的卖了换酒……”
彼得罗夫脸色煞白,民兵的步枪托砸在男孩背上,我一把推开民兵:“谁允许你打人?”
男孩咳着血,把纸塞进我手里,上面用铅笔写着:“主席用征粮车走私伏特加,一车粮食换两箱酒……”
米高扬夺过纸张,拍在彼得罗夫脸上:“解释清楚!”
他瘫坐在地,鼻涕眼泪混着面粉:“是区里的意思!他们说……说斯大林同志喜欢喝伏特加,要凑够配额……”
我盯着他油腻的后颈,突然想起贝利亚办公室的加密电报机:“区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农庄?”
“全都是……”他浑身发抖,“梁赞州七个区,每个主席都这么干……”
走出办公室时,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米高扬把男孩抱到卡车上,司机拿出自己的午餐——一块黑面包,掰了一半递给他。男孩咬了一口,突然捂住嘴哭起来。
“别怕,”我摸了摸他的头,头发里结着冰碴,“以后不会有人抢你的粮食了。”
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真的吗?我爹说,只有斯大林同志能救我们。”
我喉头一紧,想起农庄入口被刮掉的标语:“会的,很快。”
下午走访了三个农庄,情况如出一辙:漂亮的报表下,是农民饥饿的肚皮和干部们的身影。在“列宁先锋”农庄,我们发现了隐藏的酒窖,里面堆满伏特加酒瓶,而农民们的地窖里只有发霉的甜菜。
米高扬气得摔碎一瓶酒,琥珀色的液体渗进泥土:“这些蛀虫!前线战士在喝雪水,他们在喝伏特加!”
我捡起一块碎玻璃,阳光在锋利的边缘流转:“把这些农庄主席都抓起来,包括区里的官员。”
“可他们都是您亲自任命的……”米高扬突然住口,警惕地看了看西周。
黄昏时分,我们来到最后一个农庄,遇见老农民伊万。他坐在门槛上,用骨瘦如柴的手编着草筐,身边卧着一头瘦骨嶙峋的奶牛。
“这牛多久没吃草了?”我蹲在他身边。
“三天,”他的声音像破风箱,“草料都被征走了,它现在只吃树皮。”
奶牛抬头看我,眼睛里蒙着浑浊的翳,肋骨根根可数,干瘪得像晒干的茄子。伊万突然指着远处的集体粮仓:“那里有干草,可他们说那是‘国家财产’。”
米高扬掏出笔记本:“您愿意出庭作证吗?”
伊万慌忙摆手,草筐掉在地上:“不敢啊,前年有人说了真话,被送去劳动营了,至今没回来。”
返程的卡车里,米高扬沉默良久,突然说:“体制己经烂到根了,斯大林同志,再不改,农民会反的。”
我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农庄,伊万编草筐的手在眼前晃动:“明天召开紧急会议,取消超额征粮指标,恢复农民自留地。”
“可这是违背集体农庄原则的!”他眼里闪过惊恐,“贝利亚会怎么想?其他州的干部会怎么想?”
“那你说,”我转头盯着他,“是集体农庄的原则重要,还是农民的命重要?”
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当然是人命。”
夜幕降临时,卡车驶入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在远处闪耀,像块烧红的烙铁。米高扬突然指着车窗外:“看,农民在烧秸秆!”
远处的田野上,几堆火光在寒风中摇曳,像星星坠落在黑土上。我知道,那是农民在焚烧最后的麦秸,为了让土地稍微肥沃一点,为了在春天能多收几粒粮食。
而我们,即将在明天的会议上,向延续了十年的集体农庄体制开刀。这一刀下去,或许能救活无数农民,或许会引发更剧烈的震荡——但无论如何,当我看见伊万的奶牛和男孩的眼泪时,就知道再也不能拖延了。
摸出安德烈的子弹壳,在掌心刻下“改革”二字。这是个危险的决定,尤其是对我这样的替身来说,但比起让农民继续饿死,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卡车驶过红场时,无名烈士墓的长明火在夜风中跳动。我想起列宁的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而现在,我们不能让对体制的盲目忠诚,成为对人民的背叛。
利利亚在门口迎接,她的眼睛红肿,手里攥着前线急报:“刻赤防线失守了,斯大林同志。”
我接过电报,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水兵们战至最后一人。”
窗外,农民的火光依然在燃烧,像克里米亚水兵们最后的军旗。或许体制需要改革,但有些东西永远不能变——比如对人民的责任,比如对正义的坚持。
明天的会议,将会是一场硬仗,但为了伊万们的奶牛,为了男孩们的面包,这场仗必须打赢。
熄灯前,我在备忘录上写下:
“当集体农庄的粮仓装满伏特加,而农民的胃里只有野菜时,我们必须承认:不是农民背叛了体制,而是体制背叛了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