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
一处环境清幽雅致的庄园里，殷遥一身白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注视着正从远处向他走来的人。
十分钟后，他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殷遥回头看到了已经快一年不曾见过面的师妹。
白素看起来比一年前消瘦苍白了很多，眼睛通红充血，脸上的神情疲惫萧索。
殷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回到京市这么久不肯来见我，是用了两仪转生阵？”
白素声音有些沙哑，“师兄想笑我自不量力？”两仪转生阵是玄门传说中的阵法，另一种说法是这是某个闲着没事的前辈杜撰出来的阵法。
因为这个阵法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至少目前玄门中人的能力还无法看破前世今生，也就是说即便真的成功了，你也不可能找到那所谓转世的人，即便失败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我是想称赞，师妹真是个天才。”殷遥望着她，有些意味深长，“你利用之前那个同伴的生息沟通两界，将另外两个人的灵魂投入两仪转生阵中，确实成功让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也感觉到了，不是吗？”
“师兄是想说我夺舍？”
“你连现世夺舍都办不到，更何况是隔着整个世界？”殷遥叹气道：“佛说一花一世界，这万千世界有的生灵又何止万亿？总有那么几个相似的灵魂，心怀不甘，英年早逝。”
“此乃天赐机缘，人力不可及。”殷遥道。
白素注视着他，好半天才开口问道：“师兄，你到底是谁？”
殷遥有些意外，微微挑眉，“师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的能力确实比不上师兄，但还不至于连飒飒和萌萌的位置都算不出来。事实上，从澜澜死后，我的术法就失灵时不灵。我原本以为是异人的精神力导致的，但是这几个月我发现，即便是精神力异人并没有那么多，对玄门手段的效果也有限。然后我突然想到，除了精神力异人可以影响我，还有一种人也可以，那就是逼我厉害的玄门中人。”
“只是这样，师妹就怀疑我？”
“当初你跟我说，有的攻击无论什么样的功德都挡不住。”白素不答反问，“你当时就知道，飒飒和萌萌会死？”
“师妹到底想说什么？”
白素问道：“你是异人吗？”
殷遥笑了笑，摇头道：“我不是，我从没想到，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妹，竟然有一天会怀疑我。”
白素闭了下眼睛，很快又睁开了，“因为师兄给了我怀疑你的理由。”
“你认为我害死了你的三个朋友？”
“我之前的猜测错了吗？”
“没有。”殷遥叹气道：“是我对你做了手脚，所以你才无法准确感知到她们的情况。这么说的话，你说我害了你的几个朋友，也没错。”
白素眼神微变。
“素素想跟我动手？我以为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动手？”殷遥轻声道：“一个人来找我，你就不怕师兄杀人灭口？”
“你到底想做什么？”
殷遥转身看向外面，目光悠远仿佛在怀念着什么。
“素素，我从来没想害你的朋友，她们只是走向了应有的宿命而已。”他抬手打了个手势，白素突然觉得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明朗。
“你现在可以算算她们的命运。”
白素神色平静，垂在身侧的手指飞快地掐算着，慢慢地再也维持不住原本的平静。
殷遥负手而立，“你的朋友，本就要葬身在这场劫难里的，因为你的百般阻拦，她们会死得更痛苦，更艰难，现在你还觉得是我害了她们吗？”
“所以你帮她们提前去死？”白素唇边溢出一抹血迹，她算到的未来里，她们确实都会死。
但那是三年后。
她认识的所有人的命运，都停在了三年后。
回到京市这些日子她就发现了，路边走过的行人的面相，寿命都没有超过三年的。
她知道了，三年后这个世界将会毁灭。
他们都失败了。
殷遥摇头道：“不，我在救她们。师父应该已经告诉你了，玄门找到的弥补空间裂缝的办法吧？”
白素点了点头，师傅确实告诉她了。
但只是理论上的办法，玄门的功德能够一定程度上清除污染修补裂缝。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效果寥寥。
就是把全世界的功德加起来，也补不全一个空间裂缝。
殷遥抬头看向天空，“他们的推测没有错，但如果墙破了一个洞，你觉得在房间里糊上一层纸，能抵挡别人在外面用力戳吗？”
白素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玉坠，殷遥也正看着她手腕上的玉坠。
“只有带有异世力量，心甘情愿付出的足以逆天改命的济世功德，才能助玄门修补空间裂缝。”殷遥给了他肯定答案。
“会对她们有伤害吗？”
“自然不会，你把自己的钱捐给有需要的人，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吗？”
白素冷着脸，“会，如果全捐了，我会穷死。”
殷遥难得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没想到，这个时候素素还有心情讲笑话。”
白素没有心情讲笑话，“所以，师兄是怎么知道这些连师傅和昆仑天都的前辈都不知道的事情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素素觉得呢？”
“你并不在乎这个世界会不会毁灭。”白素看着他眼神复杂，“自从异人出现后，无论是玄门还是世俗，除了那些叛徒，所有人都在努力抵抗，即便是曾经的敌人也愿意为此化敌为友。但你从来都游离于外，你既不在乎我们赢，也不在乎我们输了会怎样。”
“但你又亲手促成了青狐她们转生。我亲手制作的护身符确实没有让人异世转生的能力，真正有这个能力的，应该是师兄你吧？”
“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
殷遥叹气道：“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回家？
“你也是异世的人？”
殷遥没有否认，而是平静地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恶意。原本我以为我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直到一年前我发现了异世界的气息。但是那并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以我目前的力量，更不可能连续撕裂空间，倒是更有可能迷失在空间夹缝里。”
白素感到自己有些眩晕，她知道殷遥现在说的是她从未了解过的世界。
“我暗中利用星运大阵测算了这个世界的未来，然后在其中发现了你那几个朋友，她们都很特别。她们有拯救这个世界的可能，如果能找到正确的方法的话。但是在我看到的命盘里，你们都失败了。”
殷遥道：“所以，我出手推了她们一把。”
殷遥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强。白素在心里暗想：即便是师父他们，也需要几个师叔合力才能开启星运大阵推算天命。但殷遥却能独自一人完成，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白素不解。
殷遥笑道：“两个异世界加上我自己，三个不同异世界的力量会让我被送出这个世界。而救世的功德，会助我找到回去的方向。”
白素勉强笑了笑，“原来师兄是想当救世主。”
殷遥道：“素素这么说也没错，所以我不会害你们。”
“你为什么不早说？”白素问道。
殷遥叹气道：“你是想说，如果我早说了，你的朋友们，包括你自己都会自愿去完成这个任务？自杀的人，是不可能转生的。在这个世界，越是自愿自杀的人，消散得越快。另外，你们这个世界有句话，虽然不全对，但也差不离。”
“什么？”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话虽然不全对，但是多少会打点折扣。”
“你难道不是有心为善？”
殷遥道：“我又不想当补天的女娲，我只是想回到我来的地方而已。总不至于，这点要求也不能满足我吧？”
白素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殷遥道：“我没有办法证明，你除了相信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话音刚落，白素的手机响了起来。
白素看了看手机，接起了电话，“师父。”
“你在殷遥那里？”
白素嗯了一声，紫阳真人轻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说话。
“师父，你们、早就已经知道师兄他……”
紫阳真人道：“你从西北回到京市那天，他去找过我和昆仑天都掌教。”
“师父您……”相信他吗？
“我们只能相信他。”紫阳真人道：“玄门已经准备好了，拼尽全部力量一试。如果失败，以后如何我们再也无能为力了。但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失败而已。”
“修补空间裂缝，如果失败……”所有参与的玄门众人都会被反噬，即便成功了失去所有功德，甚至引别人的功德的因果也会让所有人从此修为不得寸进。而救世的功德绝大部分却都会被殷遥拿走，功过无法相抵。
紫阳真人叹息道：“素素，大劫当前，除了拼死一搏，还能如何？比起那些已经拼掉性命的人，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我明白了。”白素轻声道：“到时候徒儿和师父一起去。”
挂断了电话，白素转头问道：“师兄打算怎么做？什么时候开始？”
殷遥注视着她，目光有几分淡淡的温和。
“半个月后，社稷坛，带上你的自己的玉坠即可。”
“半个月”白素皱眉，“不能再快一些吗？”延迟一天，死的人就更多一些。
殷遥眼神带着淡淡的怜悯，“力量还不够，你现在也许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比如……去跟你的那位朋友道个别。”
白素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失声叫道：“阿凌？！你对阿凌做了什么？”
她顾不得多想，转身往楼下跑去。
身后传来殷遥的声音，“不是我对她做了什么，我说过，这是命数。”
殷遥站在阳台上，望着白素远去的身影，低声道：“素素，这是我为你的朋友们寻到最好的归处了。真正有劫难的，是你自己啊。”
“阿凌，接电话！快接电话！”白素慌乱地拨打着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她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罗盘，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动不动的罗盘指针却让她几乎崩溃。
“阿凌！”
电话铃音响起，白素连忙抓起手机来接通，“喂！阿凌，你现在在哪里？”
“你好，请问你是机主的家人吗？”对面传来陌生的声音，背景音里一片嘈杂喧闹。
“我是、我是她的朋友，她在哪儿？”
“机主刚才为了救一个七岁的孩子，被一条变异章鱼的触角刺穿心口，已经去世了。我们拨打她家人的电话，都无人接……”
白素呆住，手机滑落到了车座的夹缝里。
半个月后，社稷坛
穿着各种不同服饰的玄门众人聚集在社稷坛内外，有道士打扮，也有僧人模样，还有干脆就穿着普通便服，甚至是官方制服的。
他们都按照某种阵势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靠近大阵中央的位置，站着几个人。
殷遥依然是一身白衣翩然，出尘的不似尘世中人。
紫阳真人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大弟子，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距离他们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宽敞的大厅里安放着大屏幕，屏幕被分为九个小屏幕，每一个此时看上去都阴沉沉雾蒙蒙的，除了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浓雾，什么也看不到。
那是分布在国内的九处空间裂缝。
很快屏幕被再次分割，每一个屏幕分为几块，显示出来的是空间裂缝外围的情景。
一群玄门众人同样组成了阵法，正端坐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在看不见的地方，炮火声，枪声，怪物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异人显然察觉到了危机，开始驱使变异怪物疯狂朝外面进攻。
剩下的几个屏幕里，都是血腥的战场。
监控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们目光一瞬也不转地盯着屏幕。
“时间快到了。”殷遥抬头看向天空，轻声道。
白素问道：“只是我们补好了空间裂缝，有用吗？”
殷遥看着她，“官方已经将方案共享给全世界，并不是只有我们才有玄门中人，不过是称呼不同而已。即便遗留了少数几个，后续也会慢慢自行修复，不用担心。”
白素不再说话，伸手将自己的玉坠递给了他。
殷遥接过玉坠，示意紫阳真人等人可以开始了。
灵鹫山包括紫阳真人在内的几位长老席地而坐，同心协力开启大阵。
周围上千名玄门弟子与他们一样闭上了眼睛，掐起手诀，口中默念口诀。
白素坐在紫阳真人身后，同样参与其中。
一股奇异的念诵声在广场上响起，白素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投入了大阵中心。
那东西无形无色，却奇异地让人感到由衷的亲近和安全。
咔嚓一声轻响，白素的玉坠在殷遥的指尖化为齑粉散入了阵心。
时间渐渐流逝，头顶的天空云团涌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监控室里，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因为呼吸不畅才回过神来，连忙狠狠地吸了两口气。
“怎么回事？不是说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吗？”
所有的视频里，虽然天空风起云涌，但地面上被黑色浓雾包裹的空间裂缝并没有什么变化。
白素渐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殷遥。
一睁眼却正好对上殷遥复杂的眼神。
“失败了？”白素声音紧绷，她都不知道如果殷遥回答她是，她此刻会做什么。
如果失败了，不仅这个世界会完蛋，青狐她们白死了，现在在场的人，至少有八成都会因为阵法反噬而重伤甚至死亡。
殷遥幽幽叹了口气，“素素。”
自从楚凌死后，今天还是白素第一次跟他说话，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已经够了的。”白素道。
殷遥点头，“确实已经够了，但那些功德无法为我所用。”
“为什么？”白素皱眉。
“因为你才是它们的主人。”殷遥叹气道：“现在你拥有任何人都难以达成的功德，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哪怕你说你想长生不老，或者离开这个空间去找你的朋友们都可以。”
“你是说，我可以选择用这些力量来做什么？”
殷遥道：“功德无形无智，你也没有驱使它的能力，所以只能选择用在你自己身上。或者……”
“或者我死。”白素道：“只要我死了，这些来自异世的功德就是无主之物。”
坐在她身前的紫阳真人身体微震，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溢出。
“师父，不要分神！”师父和她这种凑数的不同，他和几个师叔是这个大阵的支柱，一旦分神后果不堪设想。
殷遥轻声道：“素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你说出来，你立刻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
白素轻笑了一声，问道：“那你呢？你就甘心功败垂成？”
“也不算全部失败。”殷遥道：“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只是得不到救世的力量，大概是找不到路了。
不，挑拨原本可以救世的力量为它用，客观上造成世界毁灭的结果，他可能也会被锁死在这里。
殷遥觉得自己大约是在人世待太久了，多少也染上了一点凡人的毛病。
白素看看身边坐着的师父师叔们，身后是熟悉的师兄弟姐妹，更远一些的是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同道。
更远的地方，有许多同道在努力坚持。
前线，还有无数的同袍在浴血奋战。
在更多的地方，还有亿万普通人，在忐忑又无助的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白素站起身来，走向了大阵中心。
殷遥望着她，唇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白素转身看向众人，紫阳真人唇角的血迹如珠子一般滑落。几位师叔脸上也布满了汗水，神色痛苦挣扎。
他们都想睁开眼睛来看看她，劝说她顾惜自己的性命。
但是他们都不能，因为只要他们一动，所有人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白素轻笑了一声，俯身拜别了长辈。
“师兄，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说完，她一步踏入了阵心。
平静的阵心突然卷起了气旋。
一道道无形的气旋划破了白素的身体。
一滴温热的东西溅在了小师妹稚嫩的眼睑下，缓缓滑落仿佛一滴血泪。
阵心传来一声宛如凤鸣的声音，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大阵中心直冲云霄，向四方散去。
寂静的大阵中央，只有一声叹息。
监控室里，无数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大阵中心发生的一切，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叫道：“快看！能量场有变化了！”
原本笼罩着空间裂缝的黑色雾气开始旋转，仿佛一个黑色的漩涡，将周围的雾气不断吸收入漩涡中心。
卫星云图上，分散各地的九个旋涡在不停的旋转，缩小，旋转，缩小。
渐渐地，雾气越来越少，人们终于看清楚了那所谓空间裂缝的真面目。
虚空之中，一条颀长的裂口。那裂口里面被黑雾模糊了，只能隐约看到有什么在里面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却始终没有东西再从里面出来。
直到黑雾几乎完全缩进了裂口，那裂口开始以缓慢的速度闭合。就像是一张裂开的大嘴，正在慢慢地合上。
没有了黑雾遮挡，地面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虽然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却让人看到了希望的颜色。
黑雾消失了，但那些已经存在的异人和变异怪物却并没有消失。
他们完全暴露在了天空之下，人类和怪物的厮杀将会更加激烈。
但人们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赢的。
社稷坛大阵中心，渐渐安静了下来。
周围奇异的声音和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小师妹悄悄睁开了眼睛，眼前除了几位师伯和师叔什么也没有。
原本在那里的大师兄和师姐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师妹抬手摸了一下脸，望着指尖的血色怔怔出神，眼泪无声地掉落了下来。
………………
白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终于挣扎着从困顿中慢慢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苍翠青山，百丈飞瀑和深碧水潭。
她正躺在水潭边的草地上，飞流而下的瀑布溅起的水沫打在她脸上，全身上下都笼罩在水汽中。
这是什么地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想起那种被风刃割裂的痛楚，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起手臂看着自己如玉的手臂，她又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素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容。那张脸上依然没有多少情绪，甚至比她印象中还要冷淡几分。但是看着那双凤眼，白素知道那就是他认识的人。
“殷、遥。”她咬牙叫道。
殷遥一头长发，修长的身体裹着黑色长衫，凤眼微挑语气平淡。
“师妹，欢迎来到苍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