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囱”地窖里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在狭窄空间里撞出沉闷的回响。林风闭着眼,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像一尊沉入深水的石雕。左手手背上,祁老三留下的“德后”血痕早己洗净,但那股灼热感仿佛渗进了骨头里。右掌心,那枚燕子钥匙的棱角,隔着粗糙的裤袋布料,硬硬地硌着腿肉。
两条路,两条都是死线。一条拴着“老板”的命和整个上海站的根基,另一条拴着能撕裂日伪心脏的惊天秘密。时间,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和周大夫极力压低的咒骂。他在整理那些从犄角旮旯抠出来的、关于76号魔窟的碎片信息——老李早年当包打听时道听途说的传闻,某个叛徒临死前吐露的只言片语,甚至是从处理过的伤员伤口位置反推的刑讯室可能方位。每一片都模糊、陈旧,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不确定性。
“地牢…应该在地下…入口在办公楼后头的小偏院…有铁门…常年有双岗…”
“刑讯室…听说有三间…最大那间在二楼东头…窗户封死了…墙特别厚…”
“值班的…以前有个叫‘疤脸刘’的…下手最黑…后来好像调走了…现在…”
“查到了!”地窖盖板被猛地掀开一条宽缝,赵大刚带着一身寒气和浓重的汗味扑了进来,声音嘶哑急促,像被砂纸磨过,“头儿!查到了!今天76号大门值班的头儿是‘李歪嘴’!行动队二组的!那孙子嗜酒如命!昨晚在‘醉仙楼’灌了半宿黄汤,天亮才被人架回去顶班的!这会儿估计还在打晃!”
李歪嘴!烂酒鬼!顶班!
林风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黑暗中,寒芒如电!
“值班表呢?”林风的声音像冰锥。
赵大刚摸索着,将一张揉得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纸塞进林风手里。“废了老大劲!从一个倒泔水的杂役嘴里抠出来的!那杂役胆子小得像耗子,收了钱才敢说!”
林风没理会纸上的油污,借着地窖口透进来的微光,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速掠过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时间安排。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将名字、岗位、时间、与周大夫和老李提供的碎片信息疯狂比对、拼接!
“办公楼后门…凌晨三点换岗…双岗变单岗…十五分钟空档…”
“食堂送泔水…早上六点半…走小偏院侧门…离地牢入口最近…”
“李歪嘴…大门岗…八点交班…”
一个极其大胆、漏洞百出却又带着一丝诡异可行性的计划,在冰冷和黑暗中迅速成型!
“周大夫!”林风的声音斩钉截铁,“给我‘李歪嘴’的脸!”
“现在?!”周大夫的声音带着惊愕,“材料不全!时间太紧!只能做个大概!细节经不起细看!”
“够用就行!”林风不容置疑,“我要他的醉相!越像越好!还有他的衣服!”
周大夫不再废话,牙一咬,扑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破木箱前,哗啦一声掀开盖子。里面是各种瓶瓶罐罐、软蜡、毛发、颜料、还有几套叠放整齐的旧衣服。他如同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手艺人,手指在冰冷的工具和材料间飞快穿梭。
林风则走到地窖角落的水缸边,再次舀起冰冷的清水,开始用力搓洗脸上、身上残留的淤泥和伪装。他要一张足够“干净”的底子,来承载即将覆盖上去的“醉鬼”面皮。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地窖里只剩下周大夫粗重的喘息、材料被揉捏的黏腻声响,以及林风冰冷的水声。
赵大刚和老李紧张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周大夫首起腰,手里托着一张还带着湿气和软蜡腥味的“脸”。脸色灰黄,眼袋浮肿,脸颊一侧微微下垂(模仿李歪嘴的特征),嘴角歪斜得厉害,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麻木和油腻感。细节确实粗糙,尤其是耳根和发际线衔接处,但在昏暗光线下,足以唬住不细看的人。
“衣服!”林风一把抓过那张尚有余温的“脸皮”。
周大夫又从箱底扯出一套皱巴巴、带着浓重劣质烧酒和汗馊味的藏蓝色伪警察制服,肩章是两道杠——行动队小组长的标志。
林风动作快如闪电。他迅速脱下自己那身湿冷腥臭的破烂,换上同样散发着异味但干燥的制服。然后,他拿起那张软塌塌的“李歪嘴”脸皮,对着水缸里模糊的水影,极其精准地覆盖在自己脸上!周大夫立刻上前,手指蘸着特制的黏合剂,在边缘衔接处飞快地按压、修补,用粗硬的毛发粘贴鬓角,用深色油脂在眼袋和法令纹处加深阴影…
几分钟后,一个活脱脱的、宿醉未醒、眼神浑浊、嘴角歪斜的“李歪嘴”,赫然出现在昏暗的地窖里!连那微微发福的肚腩轮廓,都用填充物在制服下做了出来!
赵大刚和老李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像!太像了!尤其是那股子被酒精泡透了的颓丧和凶狠混合的劲儿!
林风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那“脸皮”随之做出僵硬的、属于李歪嘴的麻木表情。他拿起桌上周大夫准备好的半瓶廉价高粱烧,拧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身上、尤其是衣领和前襟狠狠浇了小半瓶!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还不够!他的目光扫过地窖角落——那里堆着几个蔫了吧唧、开始腐烂的菜帮子和半块发霉的饼。他走过去,抓起烂菜叶和霉饼,胡乱地在衣襟、袖口甚至脸上抹蹭了几下!一股混合着酒精、烂菜和霉变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顿时包裹了他!
最后一步。他拿起剩下的大半瓶高粱烧,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烧灼食道,他强忍着咳嗽,让脸上迅速泛起病态的红晕,眼神也刻意涣散迷离起来。
一个醉醺醺、脏兮兮、刚从哪个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李歪嘴”组长,新鲜出炉!
“家伙呢?”林风的声音透过“脸皮”传出来,带着一种属于李歪嘴的、含混不清的沙哑。
周大夫从木箱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油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体,递了过来。入手沉重。
林风解开油布一角,冰冷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是一把擦得锃亮、压满了子弹的德制毛瑟C96驳壳枪!大威力,近战利器。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插进腰间的快拔枪套,用制服下摆盖住鼓起的轮廓。
“炸药呢?”他又问。
周大夫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和恐惧,但还是颤抖着递过来一个用破布缠裹着的小包,只有肥皂盒大小。“就…就这么多…TNT,加了料…引信是压发的…当心…”
林风接过,掂量了一下,冰冷的触感透过破布传来。他没说话,将其塞进宽大的制服内袋。
“头儿…真…真要一个人去?”赵大刚的声音带着颤音,眼珠子发红。
林风没看他,只是走到地窖盖板下,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和身上的气味。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酒精、烂菜、霉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
“看好家。等我信号。”他的声音透过“李歪嘴”的伪装,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盖板被掀开。黎明前最黑暗的寒气涌了进来。林风佝偻着背,学着李歪嘴那宿醉后头重脚轻的踉跄步态,一步三晃地爬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弄堂的阴影里。
……
极司菲尔路76号。那栋灰扑扑、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西式洋楼,即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阴冷和血腥味。高墙电网,铁门紧闭。门楼两侧的岗亭里,哨兵刺刀的寒芒在探照灯偶尔扫过时一闪而逝。
林风——或者说,此刻的“李歪嘴”——拎着那剩下的小半瓶高粱烧,一步一晃,骂骂咧咧地朝着76号那扇巨大的黑铁门走去。他故意绕了点路,从街角一个还在冒热气的早点摊前经过,顺手“拿”了两个滚烫的肉包子,油腻腻地攥在手里,一边啃一边走,汤汁顺着嘴角和油乎乎的制服前襟往下淌。
“妈的…鬼天气…冻死老子…”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声音大得足以让岗亭里的哨兵听见。
离大门还有十几米,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猛地打在他身上!
“站住!什么人?!”岗亭里传来厉喝,伴随着拉动枪栓的清脆声响。
“瞎…瞎了你的狗眼!”林风脚步不停,反而踉跄着往前又冲了两步,扬起那张醉醺醺、脏兮兮、带着宿醉浮肿和烂菜叶的脸,对着光柱破口大骂,“老子…李…李德彪!你他妈的…新来的?连…连老子都不认识?!”
他故意把“李歪嘴”的本名李德彪吼出来,声音带着酒鬼特有的蛮横和含混。
岗亭里的哨兵显然认出了这张脸和这身标志性的歪嘴醉态,再加上那身制服肩章。紧绷的气氛稍微松了一丝,但枪口依旧指着。
“李…李组长?”哨兵的声音带着迟疑,“您…您不是该交班了吗?怎么…”
“交…交个屁!”林风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门前,身体几乎要撞到冰冷的铁栏杆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汗馊味和烂菜味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把手里的半瓶酒和啃了一半的肉包子胡乱塞向栏杆后的哨兵,“喏…赏…赏你的…妈的…昨晚…点子背…输…输光了…还…还他妈被灌…灌到天亮…吴…吴世宝那王八蛋…非…非让老子顶班…顶他奶奶个腿…”
他语无伦次,骂骂咧咧,把76号内部一个实权人物的名字(吴世宝)都扯了出来,更坐实了他“自己人”且醉得不轻的身份。同时,借着递包子和酒瓶的动作,一小卷卷起来的法币(面额不小),悄无声息地从他油腻腻的指缝间滑落,掉在哨兵脚边的阴影里。
哨兵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那卷钞票,又看看眼前这位顶头上司醉醺醺、毫无威胁的样子,再闻闻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紧绷的神经彻底松了下来。他嫌恶地躲开递过来的包子和酒瓶,也没去捡脚边的钱(显然以为是李歪嘴不小心掉的),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李组长!您赶紧进去吧!别在大门口晃悠!让长官看见又得挨训!”
说着,他对着门房里喊了一嗓子:“开门!是行动队二组的李组长!”
沉重的铁门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成了!第一关!
林风心中冰冷一片,脸上却依旧是一副醉眼迷离的麻木相。他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醉话,一步三摇地挤进了那道象征着死亡和恐怖的铁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阴森、压抑,空气中飘荡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灰色的主楼如同蹲伏的巨兽。几盏惨白的水银灯照亮冰冷的水泥地坪,几个穿着同样藏蓝制服的特务行色匆匆,看到这个浑身酒气、脏兮兮的“李歪嘴”,都下意识地皱眉绕开,眼神里带着鄙夷和避之不及。
林风低着头,脚步虚浮,沿着记忆中路线的边缘,朝着办公楼后侧那个堆放杂物的小偏院方向挪去。嘴里依旧含混不清地骂着,仿佛在抱怨宿醉的头疼。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的阴影、每一扇窗户的反光、每一个擦肩而过特务的神态和动作。
他需要精准地卡住那个十五分钟的空档!需要找到那个倒泔水的侧门!
就在他踉跄着绕过主楼巨大的阴影,眼看就要靠近那片相对僻静的小偏院时——
斜刺里,一条狭窄的走廊通道口,突然转出两个人!
前面一个,穿着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手里夹着雪茄,派头十足。正是之前在德润斋门口被纸钱糊了一脸的汪副科长——“笑面虎”汪明慎!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那个眼神锐利如鹰的保镖!
汪明慎显然也看到了这个浑身散发着恶臭酒气的“李歪嘴”。他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和轻蔑,如同看到了一滩令人作呕的垃圾。
“李德彪!”汪明慎的声音冰冷,带着居高临下的训斥,“看看你这副鬼样子!成何体统!昨晚又灌了多少马尿?站岗站到一半跑出去鬼混?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林风(李歪嘴)的身体猛地一僵,醉醺醺的脑袋似乎费力地抬起来,浑浊的眼睛看向汪明慎,努力聚焦,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又麻木的笑容:“汪…汪长官…早…早啊…我…我没…”
“闭嘴!”汪明慎厉声打断,雪茄的烟雾喷在林风脸上,“滚回你的岗位去!再让我看见你这副德行,扒了你这身皮!”
他身后的保镖上前一步,眼神冰冷地逼视着林风,带着无声的驱逐意味。
时间!宝贵的空档时间正在飞速流逝!被这个瘟神堵在这里,一旦错过那个换岗空档和泔水车时间,计划将彻底失败!
林风的心沉到了谷底,脸上却依旧是那副醉鬼的麻木和谄媚。他身体微微晃动着,似乎想挪步离开,脚步却像灌了铅。就在这进退维谷的瞬间,他那双藏在酒意浑浊下的眼睛,猛地捕捉到汪明慎深灰色中山装的左侧衣摆下方,靠近裤线的位置,沾着几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斑点!
不是灰尘!是喷溅状的血迹!非常新鲜!
林风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他猛地踉跄一步,身体如同失去平衡般,朝着汪明慎狠狠撞了过去!同时,那只沾满油污和肉包子汁液的手,看似慌乱地抓向汪明慎的胳膊,实则目标精准地抹向那几点新鲜的血迹!
“哎…哎哟!汪…汪长官…对…对不住!脚…脚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