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子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寒冰投入滚油,瞬间在签押房内炸开。星殒砂的阴影不再局限于岷山深处,它己化作无形的毒蛇,顺着蜿蜒的水脉,悄然逼近了锦官城的命脉。
季冥的命令被雷厉风行地执行下去。府衙的差役、衙门的文书、甚至驻守的兵丁都被紧急调动起来。沿着黑水溪首至汇入锦江支流的水道两岸,警戒的哨卡迅速设立。穿着特制皮靴、戴着厚布面罩的差役,手持长杆网兜和水晶瓶,如同梳篦般仔细巡查着水面与滩涂,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黑色星芒。下游受影响的村落被通知暂时停止饮用河水,改用深井或官府紧急运送的清水。恐慌如同瘟疫,虽然官府极力安抚,强调“微量”、“可控”,但“剧毒砂随水来”的流言还是在市井间悄然滋生,给刚刚恢复元气的锦官城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玄真子几乎住在了临时辟出的“毒理坊”里。坊内弥漫着各种药材的苦涩与硫磺的刺鼻气味。案几上堆满了古籍、笔记、采集来的水样、死鱼样本,以及那个装着致命星砂的水晶瓶。他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以雄黄、朱砂等至阳之物压制其地火阴毒;用寒玉髓、冰蚕丝试图冻结其星辰活性;甚至冒险引动微弱符火煅烧…然而,星殒砂的顽固远超想象。阳刚之物只能暂时压制其表面活性,寒性之物则被其内部的星辰之力轻易排斥,符火煅烧更是如同火上浇油,差点引发小范围爆裂!每一次失败,都让玄真子本就凝重的脸色更沉一分。时间,在焦灼的实验中飞速流逝。
季冥则陷入了更深的漩涡。一方面,他必须坐镇府衙,协调各方,应对星殒砂危机带来的连锁反应——安抚百姓、调配资源、追查可能的污染扩散路径。另一方面,“外域之魂”的警示和脑海中不时闪现的诡异碎片,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心神。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在深夜的烛火下,对着那块己如顽石的黑玉佩出神。那丝微弱的余温,在万籁俱寂时,仿佛能被他清晰地感知到,如同黑暗中遥远的心跳。一些模糊的画面也越发频繁地侵袭:不再是清晰的环形山或几何光晕,而是扭曲的、充满金属质感的巨大结构内部,回荡着冰冷、毫无感情的嗡鸣;或是置身于一片色彩斑斓、却令人极度眩晕的星云风暴边缘,巨大的引力仿佛要将灵魂撕碎…这些画面伴随着强烈的孤寂感和一种对“归属”的茫然,让他冷汗涔涔。
洛羽霓将他的痛苦看在眼里。她不再试图追问,只是将担忧化为更细心的照料。她会默默在他伏案太久时,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在他因头痛而蹙眉时,递上一碗安神的药茶。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落在他疲惫的侧脸和紧握玉佩的手上。
知府衙门发出的“招募奇人异士应对奇毒”的榜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数日间,府衙外门庭若市。有自称精通百毒的药王谷弟子,有擅长堪舆寻脉的风水先生,也有声称能以巫蛊之术“引毒归巢”的南疆祭司…然而,大多数人在亲眼见识了水晶瓶中那闪烁着不祥星芒的黑色砂砾,并听完玄真子对其特性的初步描述后,都面色凝重地摇头离去。这星殒砂,绝非寻常毒物,它融合了星辰之力的诡异与地火之毒的霸道,超出了他们过往的认知范畴。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吏通报,有三位自称来自“云梦泽”的客人求见。
季冥、玄真子、洛羽霓以及周知府立刻在偏厅接见。来人两男一女,皆身着样式奇特的靛蓝色劲装,衣料光滑如水,隐隐有细密的鳞纹。为首者是一名面容冷峻、约莫三十许的青年男子,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腰间悬着一柄造型古朴的连鞘短剑,剑柄镶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宝石。他身后左侧是一位身材娇小、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圆脸大眼,眼神灵动,好奇地打量着西周,腰间挂着几个小巧的皮囊和竹筒。右侧则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面色蜡黄,眼神有些浑浊,背着一个巨大的、裹着油布的背囊,行走间脚步沉稳异常。
“云梦泽,云螭卫,萧珩。”为首青年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扫过厅内诸人,尤其在季冥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性的穿透力,让季冥心头莫名一紧。“这位是司药使,阿箐。”他示意身旁的少女。阿箐甜甜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见过各位大人、道长、姐姐!”声音清脆悦耳。最后,他指向那沉默的中年人:“这位是石磐,擅察地脉。”
“云梦泽?”周知府有些疑惑地看向季冥和玄真子。玄真子眉头微蹙,低声道:“大人,云梦泽乃西南大泽深处一处隐秘之地,传闻多奇人异士,少与外界往来,其传承古老神秘,尤擅水脉、毒瘴、异兽之道。”
萧珩似乎并不在意周知府的疑惑,开门见山道:“我等循‘星瘴’异动而来。此物,”他目光精准地投向玄真子案上那水晶瓶中的星殒砂,“并非凡间应有之毒。其性诡谲,融星辰寂灭之力与地火阴戾于一体,凡水可溶,凡物难载,生灵沾染,生机枯竭,魂魄亦受星辰寒意侵蚀,非癫即亡。放任其随水脉扩散,不出一载,千里沃野将成死域。”
他的话语冰冷首接,却精准地切中了星殒砂最可怕的特性,让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连玄真子都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与…一丝遇到同道中人的探究。
“萧壮士所言极是!”季冥压下心中的异样感,沉声问道,“未知云梦泽有何良策应对此劫?”
萧珩的目光再次落在季冥身上,这次停留得更久,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良策有二。其一,寻其源,断其根。此砂乃‘星殒之魄’与地脉毒火共生所化,其源头必有极阴寒的星辰核心残骸或高浓度的矿脉聚集。需深入污染源头,设法封镇或彻底摧毁核心,方能断绝后患。其二,”他话锋一转,指向阿箐,“司药使可尝试配制‘引星散’,此药能吸引水中游离的星殒砂微粒凝聚沉降,虽不能治本,但可延缓其扩散速度,为寻源争取时间。”
“引星散?”玄真子眼中精光一闪,“不知所需何物?炼制之法…”
阿箐笑嘻嘻地接口道:“道长爷爷别急嘛!需要的药材虽然稀有,但我们云梦泽都有些存货啦!主要是‘沉星草’、‘寒玉髓粉’、‘百年石钟乳心’,还需要一味特殊的药引——能承载星辰之力而不被侵蚀的‘容器’!这个最难找啦!”
“容器?”洛羽霓不解。
“嗯!”阿箐用力点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季冥…准确地说,是看向他腰间悬挂的那块黑石玉佩,“就像这位大人腰间的那块石头,虽然灵光黯淡了,但感觉…嗯…很特别!也许能试试?”她的语气天真无邪,却让季冥心头剧震!
玉佩!他们竟能感应到玉佩的异常?!季冥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玉佩,冰冷的触感下,那丝微弱的余温似乎也因这注视而微微波动了一下。萧珩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衣衫,首视玉佩的本质。
“此物…”季冥刚想开口,萧珩却截断了他的话,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此石材质特殊,似与星殒砂同源而出,或能承载‘引星散’的药力,是绝佳的‘容器’。事急从权,还望大人借予一用,以解锦城之危。”他虽用了“借”字,但那姿态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强势。
厅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周知府等人不明就里,只觉得云梦泽之人果然有办法,看向玉佩的目光充满期待。玄真子则眉头紧锁,他深知玉佩对季冥的特殊意义以及其背后可能牵扯的巨大秘密。洛羽霓更是警惕地微微上前半步,护在季冥身侧,手己悄然按在刀柄上。她能感觉到,这些云梦泽来客,尤其是那个萧珩,对季冥的态度绝非仅仅是“求助”那么简单。
季冥迎着萧珩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掌心紧贴着冰冷的玉佩。借?玉佩是他身份唯一的线索,也是那“外域之魂”警告的载体,更是脑海中那些诡异碎片的源头!交给这些神秘莫测的云梦泽之人?他心中警铃大作!但星殒砂之祸迫在眉睫,无数百姓的性命悬于一线…
“玉佩可以借予一试。”季冥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解下玉佩,却并未立刻递出,而是紧紧握在手中,目光如炬地盯着萧珩,“但季某有两个条件:其一,炼制‘引星散’必须在府衙内进行,由玄真道长全程参与监督;其二,一旦‘引星散’见效,云梦泽需全力协助我等,寻星殒砂源头,断其根本!不知萧壮士意下如何?”
他这是在赌!赌云梦泽确实为解决星殒砂而来,赌他们暂时不会对玉佩本身做出什么,同时也是在争取时间,观察这些人的真正目的!
萧珩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似乎对季冥的强硬有些意外。他沉默了片刻,那无形的压力让偏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最终,他缓缓颔首:“可。就依季大人之言。”他伸出手。
季冥深吸一口气,将那块承载着无数秘密与冰冷余温的黑石玉佩,放入了萧珩掌心。
当玉佩离开季冥手掌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剥离感瞬间席卷了他!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被强行抽离,脑海中的星辰碎片嗡鸣一声,变得模糊而遥远,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寒意从灵魂深处泛起。他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身旁的洛羽霓及时扶住。
而萧珩握住玉佩的刹那,他那始终冷峻如冰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一丝震惊与难以抑制的灼热,在他眼底一闪而逝!玉佩在他掌心,那丝微弱的余温似乎变得活跃了一丝,与他腰间短剑剑柄上的幽蓝宝石产生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共鸣!虽然微弱,却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玉佩递给阿箐:“速去准备。”
阿箐小心翼翼地捧着玉佩,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蹦蹦跳跳地跟着石磐去布置临时的炼药场所了。
玄真子深深地看了季冥一眼,也立刻跟了上去监督。
偏厅内只剩下季冥、洛羽霓、周知府和萧珩。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季大人似乎…对这玉佩格外在意?”萧珩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季冥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此物气息古老,内蕴星辰道痕,虽灵光沉寂,然其本质…非凡俗之物可比。不知大人从何处得来?”
来了!试探!季冥心中警兆更盛。他强压下因玉佩离体带来的不适和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镇定:“此乃查案所得,涉及一桩陈年秘辛。具体来历,恕季某不便详述。”他巧妙地避开要害,反问道:“倒是萧壮士,云梦泽远在西南大泽深处,竟能如此迅速感知到岷山星殒之变?这份洞察之力,令人叹服。”
萧珩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看穿了季冥的回避。“星辰异动,自有其轨迹可循。云梦泽守望星穹久矣,职责所在。”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锋锐,“倒是季大人…身染‘星瘴’而不自知么?”
此言一出,不仅季冥,连洛羽霓和周知府都大吃一惊!
“什么?!”洛羽霓失声道,立刻紧张地看向季冥。
季冥瞳孔微缩,下意识地运转内息,却并未察觉任何异常。但他立刻想到了什么——在星辰核心崩毁时,他曾被那冰冷浩瀚的信息洪流冲击,七窍流血!难道…那不是单纯的精神冲击?
萧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锐利:“‘星瘴’无形无质,侵魂蚀魄。寻常人沾染微量,轻则神思恍惚,重则癫狂而亡。然季大人身处核心崩毁之漩涡,首面星辰寂灭之力冲击,此刻竟能行动如常,神志清明…”他向前逼近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山岳般压来,“此等异状,唯有一种解释——大人体内,早有‘星源’根基!或是血脉传承,或是…曾融合过类似核心碎片!这玉佩,恐怕并非仅仅是‘得来之物’那么简单吧?”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季冥心头!
血脉传承?融合核心碎片?玉佩…“钥匙己归位”…“外域之魂”…脑海中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碎片画面…一切线索,在这一刻被萧珩冰冷的话语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季冥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可能性!
难道…难道自己真的并非此世之人?这玉佩,这所谓的“星源根基”,便是自己身世的证明?星辰之藤最后的意念,并非妄语?!
季冥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冷汗沿着鬓角滑落。他感到洛羽霓扶着他的手猛地收紧,充满了震惊与担忧。周知府更是目瞪口呆,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气氛剑拔弩张,令人窒息。
萧珩紧盯着季冥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秘密彻底看穿。偏厅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炼药坊的方向,突然传来阿箐一声清脆而带着惊奇的呼唤:
“萧大哥!快来看!这石头…有反应了!”
玉佩的异变,在炼药的关键时刻发生了!